《遗梦蓝桥》水光悠然

130、第一百二十九回：吴君峤七七

　　微蓝被名为看顾实为监视的宫中侍卫带下马车，去面对入目的那一片雪白。蓝楠幼时觉得世间没有比白色更美的色彩，永远纯洁，好像可以容纳一切。可这一刻，她的心中突突几下，有些颤抖。而吴君峤之死毫无征兆地又一次逼得她面对现实。

　　满目缟素的吴家，屋檐下被风吹乱的白色灯笼，惨白的“奠”字，苍白的烛火和灵堂里孤独的灵牌，在闷热的空气中扭曲成一张面目可憎的脸，它在大声嘲笑：污名点点的娘亲，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名声，或许在这儿，洛微蓝是注定要沉沦在泥泞之中，红颜空花罢了。

　　微蓝稍有神伤，目光绕过形容憔悴的吴大夫人谢氏，看着院外五更蒙蒙亮的天色，耳边回荡着为吴君峤承嗣的幼儿懵懂的声音：“吴君峤回来罢。”一连三声，又被仆人抱到谢氏身旁要求痛哭。嘴里碎碎念念不断的方士和沙弥，一群念经忏悔的素服勋贵，微蓝忽然觉得有四字可概括她的心境：格格不入。

　　一个已经被放弃的，依旧在无力地抗争的家族弃子。她跪在团蒲上，整个人萎靡成一团，本要成为微蓝公爹的吴大老爷看不过眼，让承嗣的幼儿跌跌撞撞地走到微蓝身边，微蓝听到他小声说：“小婶婶，爷爷要您去吃夜饭。”

　　“五更夜饭”微蓝自是吃不下，那懵懂的幼儿见她半天没有反应，歪到了她的怀里，估摸着这孩子三更左右就被折腾起来，现下也是困倦不堪。不知过了多久，微蓝立起麻木的双腿。把早已睡着的孩子递到一旁的仆人怀里。有人与了她一碗没滋没味的冷淘，微蓝也不挑拣，提起筷子慢慢回味咀嚼。

　　谢氏与她邻座，脸上勉强扯了个笑容，“今日有劳你了，那孩子没福分，按说原该留你多歇一会儿才是，……只是鲁王殿下和南海郡王来了，按照规矩你还是避避好。”

　　“娘说的是。”说话的少妇面色阴沉，一双美目恨不得分分钟在微蓝身上戳出几个血窟窿。“果然还是做刺头的好，这老实本份做人做事的免不得被人欺诲，刺头这么扎一扎，碰一碰，保不齐还能送个媳妇上门。”少妇瞪了微蓝一眼，这才住嘴。

　　微蓝来吴家次数不多，纳吉问礼时多是谢氏打理，是以她并不知何处得罪了这位妇人。

　　“如是，你去看看天儿。”谢氏困倦地揉了揉额头，又一伶俐女子靠过来，声音甜甜的：“大嫂且去看看孩子罢，婆母这儿娴儿自会看顾。”那女子一对细长的柳叶眉高高地吊在眉梢，言语间顾盼生辉，一双眸子莹莹蘸着秋水，似乎随时就能把人的魂勾了去，更兼肌肤如雪，唇柔软而小巧，说起话来能叫人的骨头都酥一酥。

　　微蓝掩饰地低头一咳，这二位可能就是谢氏所出的另两位嫡子之妻，目光稍侧时，见那被唤作如是的少妇也不理睬说话的女子，直接去了早间在微蓝怀里睡着的孩子那儿，想来天儿说的就是他了？难怪她对微蓝语气不善，莫不是觉得因着微蓝的缘故失了个儿子？想到这妇人毕竟是吴君峤的大嫂，微蓝虽气愤她无辜牵连，但总算很快释怀。

　　这边自称娴儿妇人观她神色道：“洛妹妹莫怕，崝大嫂子向来心直口快，她也无意冒犯妹妹。”

　　谢氏点点头，视线凝在娴儿的身上，又对微蓝说：“这是你嵃二嫂子，素来逗趣得很。”谢氏叹了口气，“一会子方士们念完那劳什子经咒，盖了棺，你帮峤幺把青色的绸子披上，他若在天有灵，会保佑你往后平安无事的。”

　　微蓝谨慎点了头，“谢过夫人，谢过嵃二嫂子。”

　　“盖棺！”有突兀的一声划破微蓝游离的神思，微蓝猛地起身，不知所措地看了谢氏一眼，谢氏双眼微合，点了点头。

　　嵃二嫂子微露伤感，“去罢。”

　　不过是一道廊壁的距离，微蓝却走得极快却异常艰难，每一步都恍若踩在炭火之上。她甚至有些希冀，那人可以扎扎实实地在树下立着，带着傻气却那般刚直。

　　终于重新回到了灵堂，微蓝发声：“且慢。”发觉惊着了在场众人又退后一步，跪倒在地，端端正正行了一礼。

　　吴德厚见她过来，顿时吓了一跳，忙道，“你这是做甚？”微蓝抬头微笑，“启禀勇义将军，小女与忠长史相识一场，恳请您准许小女为其披衣。以报他平日协助之恩，小女永世铭记您的恩德。”

　　吴德厚心觉不妥，刚要回绝，却听一声：“这孩子一片苦心，让她披！”广玉公主声音微沉，还有些沙哑，众人见她面色发白地被定国公吴建璋扶过来，都恭敬地在一旁施礼。

　　“只是……”吴德厚还有些迟疑，见广玉公主目光坚定，只得妥协。可这到底是明明白白地打皇帝和公孙雪的脸，吴德厚噤了声，目光威严地扫射四周，身旁皆是亲众及死契的奴仆，这才稍稍放心下来。皇帝之于吴家不过可有可无，但吴家对于皇帝却是至关重要。

　　“去罢，孩子。”广玉公主沙哑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微蓝目之所及正是灵堂中那口楠木棺，那棺半开半合，还未被封死，里面空空的，只有一些男子的寻常衣物，衣物上整齐排放着的吴君峤惯用的刀剑在棺中发着寒光。吴君峤骨肉皆难存于世，想是吴家准备给他立个衣冠冢聊表哀思。微蓝的眼神在那寒气森森的刀剑上凝了凝，只觉这寒光扰人心弦，自己的身体也有微微的晕眩，她仿佛又感觉有人在温暖地望着她，目光平和，没有意气用事，没有不通情理，唯有那句：“等我回来娶你。”

　　思绪两相拉扯，她的眼睛突然就红了。微蓝缩了缩小巧的鼻头，伸手用青色的绸子掩盖住眼前的物什，嘴边轻轻地念了声：“对不起。”

　　堂上眼睛众多，微蓝无心再管他人意见，只咬了咬唇，将手停留在棺木的“福”字刻印上静静地摩挲着。没有人催促她，但不知何故，她突然低下头去，落了一吻在棺盖上，眼神镇重又哀伤。

　　她终究还是怪自己的，如果她听广玉公主的命令拦住了他，也许这往后许多的故事都将改变。尔后她发红的眼睛在眼眶中转了转，滚烫的泪随着她的哽咽全进了肚里，是悲哀生命的逝去？是感叹自己在此间的命运如蝼蚁一般？还是只是因为死去的这个人是吴君峤？她并不知答案。

　　或许是她的举动惊世骇俗了些，也或许周遭的纷乱她已完全摒除在外。等她目视着吴家身着素服的仆人费力地盖棺之时，却见到了并肩进来的公孙雪与鲁王。

　　两个讨厌的人，微蓝费力地想着。

　　一瞬间，时间如流沙般从微蓝眼前划过，锦绣台的一番对答争论，花灯相撞的羞恼无奈，他立在身边时的刚直护卫，以及相赠玉牌的含羞带怯。吴君峤的无数张脸编成了一张密密的网，兜头就盖在了微蓝身上，她挣脱不开，眼神飘忽。

　　一失神，微蓝仿佛听到耳边呼啸得急促的冷风，藏布尸山成海，净是一片焦土。急风扬起了大片煞白的雪花，好似招魂引渡的曼珠沙华。她看到吴君峤躺在冰冻的焦土之上，面目已然不清，身上的盔甲沾着血迹和雪渣，早不复原先的英武模样。微蓝看着他的身体一点点冻僵，体温一点点地被剥离，只觉得全身发冷，视线越来越模糊。

　　“小王叩见长公主殿下。”

　　“参见长公主殿下。”

　　微蓝的手依旧停留在棺木的“福”字上，所有未言明的话语似乎随着她的手指萦绕在整个棺木之上。她后悔，为什么当初没能拦着他，还帮他做了护心。如果早点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即使再小家子气，她也该拦着他。

　　“郡王爷上完香还请速速离去，吴家可不欢迎您！”气愤的声音。

　　“那小王带洛小姐一同离去。”无奈平淡的声音。

　　“郡王爷未免欺人太甚了些。”清淡冷漠的声音。

　　灵堂上好似陷入了混乱。微蓝含含糊糊地看着，听不清楚他们都说了什么。只见面前有公孙雪放大的一张脸：“我送你回去可好？”声音很温柔，几分诱哄的样子。

　　微蓝反手推开公孙雪的脸，又木然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翻转了一遍，疼得难以抑制。吴建璋横眉竖起，虽是多年习诗书少了当初的血气，可到底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老将。

　　他一面尽力缓和地与微蓝说：“孩子，保重。宫里侍卫会送你回家的。”一面颤动着自己的肩膀，挺起了僵硬许久的脊梁，“厚儿，此人言行无状，丢出去！”

　　微蓝不去看眉心紧皱，面上僵硬的公孙雪，向众人施施然回了礼，转身出去，也不知谁喊了声：“冤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