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悸动》胡小窝

6、你好

　　男人将钱投入箱内，忽视邱冬“钱多人傻我不拦你”的眼神，问她：“有微波炉么？”
　　邱冬没有说话，直接从男人手里接过便当，转身放进背后不起眼角落中的微波炉里，设定好时间，启动。
　　“谢谢。”
　　“不客气，”店里的微波炉有点旧，运转起来有些噪声，邱冬应答后，发觉自己声音似乎有点太小，不由自主提高了些音量，又说了一次。
　　“不客气。”

　　男人笑了笑，端起寿司，撕开包装，也不用筷子，直接上手。
　　邱冬一直微垂着头，几次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本子上，放在那些自己向来热衷的文字上，却发现均以失败告终。
　　她分明看见，男人咀嚼的时候神色微僵，随后有些皱眉。
　　……
　　邱冬绷直了背。

　　他却没说什么，默默将咬了一口的寿司放回盒中，又将整盒寿司放回桌子上，食指在桌上扣了扣，欺身上前。
　　眼看自己和他的距离逐渐拉近，邱冬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快要竖起来了，全身的感官放大了数十倍，她能看见对方颈窝里一颗针尖大小的黑痣，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气息轻拂过自己的脸，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香味……和酒味？
　　“你喝酒了？”
　　邱冬说这话时，向后撤了半步，很是自然地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话音刚落，微波炉正好运转结束，“叮——”，声音比之前运转时的噪声更甚，在安静的夜晚中显得有些尖锐突兀。

　　男人却还是听清了邱冬的问题，直起身体，浑不在意地回答道，“都过了四五个小时了，早醒了。”

　　邱冬转身，打开微波炉，取出便当，放回男人面前,同时抄起那份寿司，看也没看便将盖子一阖，直接丢进了脚边的垃圾桶。
　　“这个太难吃。”说话间邱冬已从收款台里走了出来，钻进了一排排货架间。

　　很快她便折返回来，手里却是多了两枚三角状的饭团，还有一瓶茶。
　　“紫菜饭团，跟寿司差不多，但是好吃些，”邱冬将东西一件一件地摆在男人面前的矮台上，逐一解释，“喝过酒，还是喝些茶比较好。”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那瓶茶，东方树叶的乌龙茶，主打纯天然无添加，他也喝过，茶味虽然有些寡淡，但确实比市面上多数偏甜的饮料好喝。
　　又看了看自己手边的红牛，男人偏了偏头，再次掏出钱夹。
　　“我可没那么多零钱，”邱冬动作却比他要快，在他掏钱之前劈手夺过他的钱包，合上，抬了抬下巴，视线掠过脚边的垃圾桶，“被我扔掉的寿司，价格跟这些差不多。”

　　“好。”
　　对方很是干脆，并未坚持。
　　邱冬将合着的皮夹递了出去还给对方，男人伸出右手来接，交接的瞬间，手指不小心碰到邱冬的。

　　邱冬心中微颤，自己刚刚触碰到的是，他的右手尾指吧……
　　是，是右手尾指。
　　曾经连根断过又连上的尾指。

　　虽然只是一触即分，但是那指尖温暖柔软的触感却让邱冬印象深刻。

　　什么温暖柔软？
　　妈蛋，又过度想象了。
　　邱冬吸了吸鼻子，深呼吸，终于让频率异常的心跳平缓下来。

　　男人显然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收好皮夹之后，又伸出右手，弯了弯手指，捏成拳后又张开。
　　“四个小时。”
　　“还好接上了。”

　　他的话语焉不详，不知道是手指断了四个小时之后才被送去医院，还是医生花了四个小时才接上断指。
　　反应过来自己咬文嚼字的坏毛病又来了，邱冬有些头疼，不管“四个小时”指的是哪四个小时，对于当事人来说，肯定是很漫长难捱的时光。
　　四个小时……
　　邱冬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当时的画面，尾指上的印记太过明显，邱冬甚至能想象出当时断指平整的截面，鲜血从伤口涌出，潺潺而下，滑过手掌，摔在地上，绽开成一朵朵的花。
　　一滴追着一滴，一串连着一串，一朵覆过一朵。
　　呵，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疯狂，多么刺激。

　　努力将自己的思绪抽离回现实，邱冬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一个字。
　　“疼。”
　　男人有难以察觉的凝滞，他将手收了回去，摇了摇头，纠正道：“不疼，都好了。”

　　邱冬也摇头，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他，从他墨色的瞳孔中能看见自己，脸上是一种无法自持的沉重悲壮。
　　这样的自己，好像很久没有出现过了。

　　邱冬低下头，很快便收拾好情绪，翻开速写本，继续写起字来。

　　男人没有再说什么，抱起收银台上的一堆吃食，挪了两步，到一旁吃去了。
　　邱冬写得飞快，笔尖与纸张摩擦，发出微小的、流畅的声音，让她安心不少。
　　男人吃饭的速度也快，声音却不大，和着邱冬写字的声音，竟十分和谐。

　　他吃饭的动作肯定很优雅。
　　邱冬这么想着，抬头看去，印证自己想法之后，继续埋头写字。
　　嗯，店里的桌子该换了，有点矮。

　　男人可能确实饿了，没多久一盒便当就见了底。
　　邱冬听见他放筷子的声音，写字的手没停，头也没抬，伸出左手将便当盒摸了过来，丢进脚边的垃圾桶。

　　“你是作家。”
　　肯定句。

　　手中的笔一顿，邱冬有些意外他会主动挑起话题——还是关于自己的职业——毕竟两个人看起来都不像是那种喜欢聊天的人。
　　抬头望过去，他脸上神色如常，没有探究没有好奇，好像只是普通聊天而已。
　　本来就是普通的聊天。

　　邱冬点头，该谦虚的还是要谦虚：“作家谈不上，只出过几本小说而已。”
　　“厉害，”男人似乎挺有兴趣，“什么题材？”
　　“推理，悬疑，恐怖……之类，”邱冬耸了耸肩，“比较小众。”

　　邱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么多——她从来没有跟别人谈过这个话题——可能是和他一眼看出自己职业有关？
　　视线扫过邱冬写满字的速写本，男人眼中流露出疑似“羡慕”的神情，邱冬一愣，等再看时，他已低下头，似是专心剥饭团去了。

　　邱冬确定面前这人心情并不好，至于原因，邱冬也有几点推测，但并不确定。

　　“你写小说……”男人剥开饭团，没有急着吃，倒开口问邱冬：“一直都写得出来么？”
　　“唔，我的意思是，你一直都有灵感么？”

　　邱冬一愣，继而肯定地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
　　“我已经卡文卡了好长时间了。”
　　“昨天才好一些。”
　　时间更准确一些，是昨天碰到你之后。

　　男人点了点头，咬了口饭团，“确实比那个寿司好吃。”
　　邱冬倒一点儿也不觉得抱歉，从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又看了看他的手，暗自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心中猜想应该不会有太大偏差，这才开口，“怎么，你画画没灵感了？”
　　“你怎么知道……”男人动作有明显的停顿，声线也有些紧，“我是画画的？”

　　邱冬佯咳一声，解释道，“你身上有铅笔的味道，还有你手上茧的位置，就算你不是以画画为职业，应该也经常画。”
　　“当然，如果猜错了我道歉。”

　　“你没猜错，”男人笑了笑，“那，你知道我是画什么的么？”
　　“不知道。”邱冬回答得非常迅速和坦率，心想，我猜得出才有鬼。

　　“我已经有半年画不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了。”男人解决了一个饭团，喝了口茶，话锋一转，“你什么时候下班？”
　　“十二点，”邱冬看了眼墙上的钟，还差一刻钟。
　　“那快了，”男人点点头，将台上的包装纸和空罐子收拾干净，问邱冬，“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谢谢，不用，”邱冬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住得近。”

　　“好，那我走了。”男人将桌上还未拆封的饭团和红牛朝邱冬推了推，“给你当夜宵。”
　　“谢谢。”

　　推门走出便利店之前，男人停下脚步，看了一眼玻璃门上的寻人启事，然后掏出手机将寻人启事拍了下来，然后转过身来，对着继续埋头苦写的邱冬说道：“我叫季临。”
　　“很高兴认识你。”

　　邱冬被这突如其来的自我介绍吓了一跳，忙抬头，调整表情微笑答道，“我叫邱冬。”
　　“我也是。”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只知道名字只见过两次能算“认识”的话。

　　等到门外汽车低鸣的引擎声消失不见，邱冬抬起头，朝门外空无一人的街望了一眼。
　　低头看了看自己纸上的内容，不禁勾了勾唇。
　　该说什么呢？
　　自己写的男主角住在墓地，而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分明是才从墓地回来。

　　脚底湿润的泥，身上浅淡的百合花香，喝过酒，心情不好。
　　当然，这些都很牵强。
　　刚刚自己阻止他第二次付钱的时候，瞥见了他钱夹里未完全塞好的停车券。
　　地址正是郊区的陵园。

　　邱冬心有戚戚焉，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旋即回过神来，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操心别人，她哪里有资格？

　　看时间差不多了，邱冬扫了地，又拖了一遍地，整理好点完货的单子，在值班表“内部耗损”一栏里记上“饭团两个，东方树叶一瓶，18元”。
　　这些钱是要从她工资里扣的。

　　才做完这些，下一班的同事便过来了。
　　交完班收拾好速写本和笔，邱冬离开便利店的时候，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眼玻璃门上寻人启事，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方才自己和季临的聊天。
　　猛然发觉，向来话少的自己，今晚竟然说了那么多话。
　　简直太不可思议。

　　季临，季临。
　　邱冬莫名有种预感，他们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