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何处》洛水遗殇

9、华儿

　　这世上有百种人，有善，有恶，有正，有邪，有子玉憧憬的那样江湖大侠，也有封不平这样的江湖老混混，但总归一样水，总归一样坟。
　　不论你是什么人，怎么死的，死后总逃不过一抔黄土，一座孤冢。
　　封不平箕坐在地上，又抓了一把黄纸丢进火盆里，动作之间仍有着几分迟滞。
　　两天前的那场大战，让他的腰上留下了半尺长的一道伤口，但腰上的伤口，比起他心里的伤口，那就不值一提了。
　　他抚摸着木牌上宋子玉的字样，自言自语道：“白四儿的馒头我拿去给华儿吃了，他很喜欢。只不过比起我来他更想见你，果然我还是带不来孩子……我跟他说你出门了，等过两天找到他爹了就带他来找你。”
　　封不平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镇上我打听遍了也没人愿意多收养一个孩子，想想也是，兵荒马乱的，大人都活不下去，何况再多个孩子？我寻思着，与其在这里干耗着，不如干脆告诉华儿他爹的事儿算了。”
　　“是，是。我知道华儿还小，受不了这个，但总归得想个办法让他从筐里出来是不是？他老待在里面，时间久了我怕生病。”封不平拿棍子翻了翻火盆继续说道：“我打算回一趟会稽，去见你爹爹谢罪。宋员外把你交给了我，我却害你……害你……我实在没脸去见他，但总得给他个交待。”
　　他忽然想起那天去找岳临川的时候，子玉对他说的话：“实在找不到，师傅我们把他带回会稽好不好！我老是出门在外，爹爹肯定寂寞，华儿这么乖，爹爹见了一定会喜欢的！”
　　封不平苦笑道：“如今这办法怕是不成了，你爹爹不杀了我便是宽宏大量了，何况收留华儿？”
　　他想了想，轻声问道：“子玉，你说我让华儿做你师弟好不好？我这次一定不骗他，好好照顾他。我要教他识文断字，教他骑马射箭，带他走遍大江南北，走遍这个江湖，你说好不好？”
　　他越说越是精神，滔滔不绝道：“我要把连环宗百年来的武艺都教给他，连环宗的学完了，我就去换，去偷，去抢，我要让他学会我能弄到的所有武功！我要教他四书五经，教他仁义礼智，教他拔刀相助，让他做个大大的大侠！”
　　他对着那刻着子玉名字的木牌问道：“我要让你的梦在他身上重新活过来，你说好不好？”
　　然而那黄土下的少年再不会扑闪着眼睛点头回答了，他永远留在了十六岁，陪伴他的只有这小小的坟茔与薄薄的木牌。
　　封不平抱着徒弟的墓碑，哽咽道：“子玉，我对不住你，原谅我。”
　　然而再没有人能原谅他了，唯有火盆里的灰烬被风吹起，抚过他的面颊。
　　封不平呆呆地看着那灰烬被风吹起，在空中纷飞，带着点点火星，像是子玉还在的时候眼睛里流转的星光一样，直到消失不见。
　　他捡起地上的斗笠戴在头上，又在坟前栽了两颗柏树便离开了。
　　他一路上想了很多，要怎么去跟华儿讲岳临川的事，要怎么跟他讲他曾有个师兄，要怎么去面对宋员外，要怎么让华儿成为一代名侠……
　　然而他想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不必再想这些问题了……
　　当看到风雨镇燃起的熊熊烈火的时候，他仿佛又回到了两天前的那个黄昏，心像是被揪住了一样，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不会的，不会的，华儿那么乖，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喃喃道。
　　他看见白四儿抱着妻儿在房前嚎啕，他看见镇上开茶摊的老人倒在地上不知生死，他看见镇口的牌坊带着熊熊烈火毕毕剥剥地轰然倒塌，但他全不放在心上，心里只有祖庙旁的那个箩筐，和箩筐里的孩子。
　　然而诸天神佛似乎已然沉睡，他赶到祖庙的时候只看见被掀翻在地的箩筐和一地的鲜血。
　　箩筐边上扔着一个孩子的尸体。
　　那孩子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捣烂，只留下两个大大的黑窟窿，右颊也被人用刀从嘴开始割了个大口子。手脚几乎被斩断，身上更是被砍得血肉模糊，几乎不成人形了，只有那紧紧握在手里的草蛐蛐诉说着孩子的身份。
　　吸满了孩子的鲜血的草蛐蛐变成了一种古怪的黑褐色。
　　“那还是我给子玉编的呢。”他麻木地想到。
　　封不平从怀里掏出另一只草蛐蛐，放进华儿手里，颤抖着双手把这满身血污的孩子抱进了怀里。
　　“我本来想告诉他，他要替子玉好好活着的。”封不平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