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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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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狗蛋可气死了。

      他险些就控制不住自己冲进去要暴打陈有财,还好长腿没往出迈,就听马小顺替他说了一句公道话:“有财,我就闹不明白,你是乐意他在,还是不乐意他在?说你乐意他在,他一走,你就娶亲,说你不乐意他在,他要结婚,你还不高兴。可你又算得了他的什么人,凭什么对人家指手画脚呢?”

      只听陈有财声线沉稳,含一点笑意,慢悠悠地说道:“他身上带一天藏宝图,就一天是我的人。”

      “有财,你现在怎么不讲道理呢?”马小顺皱了皱眉。其实他没有半点要责怪老同学的意思。毕竟他这位故友就是这个尿性,体面一点说,是性格孤僻,独来独往,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然而本质上,就是不会做人事,不会说人话,所以从他嘴里滚出来的字眼儿您得掰开掰碎了逐字分析,才能草草见个刻薄之下的真章。比如刚才他的这句话,两个分句,上半是假,下半才是真,条件虽不明晰,结论总归一致:管他带不带图结不结婚,反正他就是我的人。

      耍横撒赖还要拐弯抹角。

      门外没有领会精神的李狗蛋噙着冷笑,心想自己这次大可以死心,也不必再搞什么花招,抬腿要走,却被陈有财的声音留住了耳朵,一时片刻,滋味复杂,手足无措。

      “我不讲道理?你们谁跟我讲过道理了?胡皮是我爹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想要我的命的时候跟我讲道理了吗?左请不来右请不来,今天你兴师问罪跑来教训我的时候跟我讲道理了吗?他撒丫子跑得时候跟我讲道理了吗?小顺,你跟我要道理,我跟谁要?我跟李狗蛋,要的到吗?”

      连珠炮倒还是陈有财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一连串反问句不带间歇地冲你砸过来,仿佛全天下就他最清白,最有理,都是别人欠了他,且是上辈子就欠了他的。可是话音里零丁的委屈冲进了有情人的耳朵眼,登时耀武扬威大杀四方,把李狗蛋过剩的自尊心、矫情和怒火一并斩草除根,点滴不剩。

      临走前他朝屋内看了一眼,心想:本来情情爱爱的事就没有道理可以讲。既然就是我先动了心思,难道还要跟他讲公平吗?

      就这样,他回了歇脚的地方,立刻跟小丽通了气,着手准备自己的“婚礼”。

      地点还是约定好的那样,就定在从前他一砖一瓦替自己攒起来尚未入住的小院儿,从镇上扯了红布回来,绑了几朵喜庆的绣球花挂在大门,便充了红灯笼。小丽一面嗑着瓜子,一面还要替李狗蛋剪喜纸,一身的不来劲,剪得歪歪斜斜,看得李狗蛋七窍生烟:“姑奶奶您走点心成不成?别吐地上我刚扫的!我就说娘儿们麻烦!”

      小丽晃了晃胳膊,说道:“又不是真的要结婚,走一个过场,还非要搞得像模像样,从前怎么没发现您是这么讲究的一位?”李狗蛋不语,丝毫不回应,却是耳朵尖染了一点害羞似的红,仿佛在抗议小丽这一句谑语。他卖力地挥着扫把,扬了一地的尘,因心中隐隐的期待并着紧张,满脑子盘算,都是今天晚上要如何开场,说些什么,以致于整张脸紧绷严肃,倒与那一抹飞红形成了极其怪异的对照。

      扫完了地,他还尤嫌小丽的手艺不精,态度敷衍,干脆自己坐定,一点点研究起彩纸的减法,一口气祸害了五十多张红纸,窗户上贴,桌上要贴,果子糕点要盖,酒壶茶盅要盖,到最后还有些剩余,款爷李狗蛋愣是绕着炕沿儿粘了一圈。

      “哎呀,剪两个糊上就得了,你把羊圈好了没有?圈好了该去买被褥买被褥,晚上我回旅店去,您一个人打算就地冻着?”小丽看得急死了。

      没想到李狗蛋这个闷葫芦没当得了一炷香时间,心里首先没底了起来。设想总是很美好,可已然娶亲幸福美满的陈有财要是不给他这个面子,可不是他自取其辱吗?他忍不住联想起陈有财结婚时的盛况,大男子病发作起来:“你懂啥啊!结婚还输阵仗,面子往哪儿搁?他来不来哥不能跌份!”

      小丽没有说话,给了李狗蛋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两人收拾了一会儿,便是晌午太阳高悬,等李狗蛋再度确认地板上再没有瓜子皮,才做贼心虚一样锁好门窗,和小丽一起溜进了城。

      一去一回,世间变样,等李狗蛋再回到他那个简陋残破却花枝招展的小院儿,已经是夕阳西下,炊烟袅袅,捧场的乡邻乡亲围坐在院子里吃菜,角落里是谁挖了金山银山给他,大红箱子摆了一排。酒坛子倒在地上,和了稀泥,被热情和太阳一蒸,然还熏出些酒香。门口照相师傅已经就位,一抬头,竟是红底金字一条绸幅拉得规整,上书“中国第一快手”,要庆贺他这位江湖名宿结亲。

      还能是谁?便是陈有财要替他来捧场了。

      李狗蛋心中一涩,十分感动,简直想冲进去找陈司令拼命。结了婚到底不一样,人也大方了,也知道给别人难堪给别人使绊子了,你自己烧包且不够,还要到我这里来烧包!

      敲锣打鼓,热闹极了,像是要彻底欢送一桩麻烦。

      你就这样见不得我,就这样想我离你白八丈远。

      被褥往地上一丢,他无视了照相师傅的深情呼唤与朋友们的热情起哄,直杀进点了两根红烛的“洞房”,嘭一声摔了门,两步跨到陈司令面前。

      陈有财规规矩矩地坐在炕上养神,手边放着几道好菜,也未怎么动过。唯独鱼肚子扒拉下来的几块肉他吃了,可能也是等得太久,饿得狠了,饥不择食,否则放着这样多的菜不吃,如何要去动他往日最不爱的鱼。

      李狗蛋上去一胳膊就搡了下陈有财的肩膀:“你有毛病吧?”

      陈有财闭着眼睛,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如同不忍,又像害怕,明明挨了这么一下,却还是没有看李狗蛋。他浑身的委屈都像是挂在眼睫毛上,观之无形,沉重如铁如铅,连带着他的眼睛疼痛难忍,可天生只会咬人的牙齿舌头连给自己辩解的句子都说不出来。他的脑中一片混沌,从上午得到消息到现在被李狗蛋质问,均只有一句:要得到吗?道理要得到吗?欢喜要得到吗?

      陈有财觉得自己在这出独角戏里可怜极了。李狗蛋要结婚,他明明那样生气,然而派人去探查情况,看到狗窝破旧,新房冷清,就生怕他的小土匪新婚不够体面,拨了自己的亲兵假装亲朋,带着沉甸甸的金银来赠,知道李狗蛋好名,还赶制了横幅,请了最有名的照相师傅同行,为的是等二人相对,彼此一笑,哪怕只从李狗蛋那里得到一句谢谢,便是他心中再有不服再有怨气,也大可以放下。

      只不过事与愿违,李狗蛋这一搡,搡得他心惊肉跳,到底还是自己自作多情!他猛地睁开眼睛,行尸走肉一样站起身来,把对面的人唬了一跳。他唾弃自己的心软和死皮赖脸,甚至打算干脆一刀杀了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东西,一了百了,可是人在眼前,他反倒硬不起心肠,转念一想,他喜欢人家,人家不搭理他,天经地义,他凭什么就霸道地要挟人家最宝贝的性命去?嘴皮子上下缠绵了一会儿,红着眼睛的陈有财气恨决绝,跌落下来的词句都裹挟着一层刺人的温柔:“祝你生个大胖小子。我祝你,祝你!”

      满肚子的抱怨要说,悔恨要说,难过要说,不甘要说,醋意要说,可是糊涂迷瞪了这么久的陈司令忽然聪明了,顿悟了,清醒了,除了这一句聊胜于无的祝福,他和李狗蛋没什么话好说!自然,也没有身份立场说。

      一副衷肠无处相诉,行将坏死,痛得他满地打滚,求医无门。

      他此刻的清醒,自是往日不能比拟,可清醒之中还有浑噩,还有看不开,还有执迷不悟,所以他看着沉默的李狗蛋,绝望道:“马小顺跟我说,你的新娘子是你从前说过的,村东头的小寡妇!那时你便有了娶她的主意!”

      李狗蛋比陈有财略高一些,视线正好落在对方的美人尖上。他盯着神色清艳的陈有财,冷笑道:“我要娶她,却巴巴地留在你身边,自荐枕席,自然不是什么好人,司令既然巴不得看我结婚,这幅面孔不必摆给我看。说你戏多,你还搭起台子来了。”

      陈有财睁圆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心意被李狗蛋这样解读。不是会说话吗?不是八面玲珑吗?怎么只有我,你不肯好好地、仔细地再看一看呢?他一腔无用的愤恨与有口难言的苦衷,都随着他一扭头,化作两道阴惨的目光,落在那方被掏空的鱼肚子上。

      他说:“你爱吃鱼,我就带了自己的厨子,选了最大的一条鱼。来的时候房子没人,我以为你走了!后来易明回来,说你在城里,我就坐在这里等,看他们烧好,替你剥鱼,剥完了才后悔,今天你要成亲了,我凭什么给你剥。从此,和往日就再不一样了!”

      再不一样了。

      李狗蛋听到这样一席话,知道陈有财是无心,可却像是被刀噗噗噗扎了肺管子,回味起这话的深意,脸上一时就挂不住。

      因为陈有财的喜欢曾表现得那样轰轰烈烈,轰烈却克制,说变脸就变脸,所以他一度想尽办法去迎合他、哄他,就是想搞清楚,陈有财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半分真心?弄到最后,陈有财对他还是只有一个杀字,令他笑煞。

      他着实是喜欢陈有财喜欢得紧,因之盲目,看到陈有财结婚,卑劣的嫉妒同酸涩的怨愤交织在一起,冲昏了他的头脑。如今把人骗到这里来了,除了赌气,还从那张被铁锈糊结实的嘴里撬出这样一句窝心的话,令他心中生出了一千一万声抱歉,一时爱念无极,竟然一把圈住陈司令在怀里,求和道:“是我不好。”

      陈有财以为李狗蛋还是要同他决裂,推开李狗蛋,说道:“你是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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