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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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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力顽强的陈司令大概是逼不死的。

      但他可能着实被逼疯了。

      扮做成三模样的李狗蛋混出了人群,临到一只脚要跨出内院的院门,竟有些不舍地回过头去看风中独立一身喜气的陈有财。陈司令往日里食量不佳,故而身量纤纤,不大走动,故而皮肤瓷白,保养得当,故而发色如墨,吝啬表情,故而面部肌肉妥当匀停,莫说是皱纹,就是他偶尔皱个眉,也不见得能在额头上挤出一个王八蛋的王。

      如此年轻漂亮的陈司令要结婚,却不可思议地显示出一种老气和沧桑,仿佛这一件大事办下来,他就急不可耐地将自己开进了人生的下半阙,白白地丢却了中间的十几二十年。从前他是亮堂光鲜的珐琅瓷,棱角分明的玻璃钻,如今是积了灰的老画屏,脱了相的旧美人,全身上下,除却霉味,竟然还隐隐约约散发出一阵楚楚可怜的意思来。

      李狗蛋愣了一愣,心想:“他像是要找我,可是他没有理由要找我。既然他不是要找我,我为什么要自作多情?”小土匪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不舍中含着遗憾,不自知地甚至有一些自责:如果他是在等我,那我真不是个东西,对不对?

      然而这种情绪尚只是三月天里打头苞的花蕾,开不出个姹紫嫣红,他最终还是悻悻地走掉,且心底烧出怒气来,恨不能抽自己一个耳光。陈有财怎么对他的?他怎么就这么记吃不记打好了伤疤忘了疼。人家娶媳妇他屁颠屁颠跑来看什么?看人家后不后悔?呸,李狗蛋,你这个没出息的。

      换做是平常,陈有财方才必然能捕捉到这两道既小心翼翼、躲躲闪闪、又直截深情的目光,可是此刻他茫然地盯着哄闹的人群,心无旁骛地在脑海中重播着那个极似李狗蛋的声音,顾影自哀,一时间分不出神来操心这么许多,就此错过了与来人相认的时机,只好硬着头皮把这出自导自演的闹剧进行下去。

      他们陈司令有一副与外界空气彻底隔绝的金刚不坏之身,耐受氧化,拒绝锈斑,强自坚硬,百毒不侵。饶是如此,这身由他精心养护的铁衣被今日这一盆滚烫的铁水当头浇下,也只能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

      可祸是自己引出来的,血淋淋的结局也是他自己操刀剖挖出来的。李狗蛋忍着他、让着他、唯独不爱他、不在乎他——细想来,过往种种细节无不坦诚着事实,只可惜人有两只眼睛,却只有一颗心,入眼千万,也只有被“一厢情愿”四个字美化过的一半能留在心间,剩下的旁枝末节、无关紧要、“有伤和气”均连通了七窍,随着喷出的怒火与吐露的情话一并消散在烟云之中。明知如此,却还要自欺欺人。

      非得等到自己一头撞死在李狗蛋这堵硬挺的南墙上,撞得头破血流,才肯睁开眼睛仔仔细细审阅清楚:“原来他真的就是不在乎我的!”早知如此,当日但凡把那剩余的一半疑心、猜忌、提防、不快乐多回味几遍,结果无非是落花流水,一拍两散,何至于今天他站在这里,眼红的像是要滴血,心中却早一片哀鸿遍野、寸草不生。

      不知情由的小丽坐在司令府前厅的院子里吃流水席,提起筷子刚夹了一块嫩豆腐,便被身后李狗蛋由近及远一声幽怨的叹息吓掉了。她皱着眉毛看了看筷子尖仅剩的豆腐花儿,又垂眼看了看骨碟儿里豆腐的断肢残骸,转过头气恼道:“人家结婚你晦气什么!”

      谁知道李狗蛋并不理会她,只是无精打采落了座,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息。

      “你还叹气上瘾了?怎么,新娘子是你相好,被陈司令强取豪夺了?”小丽吃喝了一通,近乎酒足饭饱,嘴巴上油亮亮地,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似乎都腻歪人。

      李狗蛋看她自得其乐的很,不想去打扰她的兴致,几度提起话头,却又无由来泄了气,只好看着满桌的山珍海味,出神发愣,眼睫毛一眨,仿佛坐在他面前的还是那个啖清粥淡饭还要替他剥鱼刺的陈有财。他有点怀念陈司令那双冬日里总被冻得红彤彤的驴蹄子,想念它们握着筷子,既游刃有余,又兢兢业业地在银白色的鱼肚上耕作的样子。那时候鱼的味道总是不赖,可是坐在对过的陈司令噙着葱花湿润润的两爿嘴唇反而格外诱人。今晚,这张红艳艳的小嘴不知将有何等温柔,狗啃在新娘子俏丽的脸庞上。

      他的内心忽然极迅极轻地被刺了一下,仿若一根细长的银针,白进白出,表面虽然无痕,痛却痛在心口上,又好像一块凝结的牛油,不分青红地把他的五脏六腑糊了个严实,糊到呼吸不畅,糊到他直犯恶心。

      一刻间如芒在背,他就起身要走,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自作多情,自找没趣!你来不来见他又有什么所谓?瞧你这要死不活的劲头!

      小丽被他又是唬了一跳,便眼含嗔怪抬头去看他,脸色一变,拽着他的袖口把他拉低,才咬耳说道:“我的哥,您看这附近有没有茅房柴房喂马房,没有了桌子底下也成,真不知道从哪儿倒腾出来的东西材料,赶紧去找补找补,否则您也甭要这江湖第一快手的名号了,丢人!”

      惯是不会长话短说,李狗蛋耳朵眼儿痒了半天才听出个所以然,却已经有些来不及,眼睁睁瞧着坐在他对面的仁兄看到这张持续变形的脸吓掉了鸡腿。他反应虽快,两手捂住发泡凸起的面具就蹿了起来,耐不住兄台嗓门大声音高,嗷地一嗓子,竟是把一院酒酣气振打翻,给窘境中的李狗蛋赚了个十足十的关注度。

      “王八蛋卖我假胶水!”踹了桌子就要跑,回头看了眼小丽,生怕把她连累,没想到人家比他跑得快的多,刚刚与他说完了话,慢条斯理净手抹嘴,趁着他愣神的一刹,脚底抹油,早就钻出人群,站在大门外遥遥地冲他招手。

      可疑人物李狗蛋空手不敌子弹,大长腿方迈出去两步就被四杆子抢围了个严实,只好硬着头皮假装潇洒地把已经脱胶的面具又往回黏了黏。此时他不怕被捉,甚至横生出一股粉身碎骨浑不怕的视死如归来,心底只有一个声音说:只是不要让陈有财看到他这样狼狈地出现在自己的婚礼现场,怎么都好。可在这般尴尬的局面下,偏他的眼睛竟不受控制,直直地盯住内院的方向,似乎绝望之中,又希冀着能再看一看他不讲道理的陈司令。

      其实他怕极了,怕死,怕被人看轻叫人笑话,怕稀里糊涂一辈子庸庸碌碌,怕成不了出头的鸟秀林的树,怕陈有财不出现,又怕陈有财出现。胆子明明这么小,却还敢做多情种子。

      小丽站得远远的看着。

      她认识李狗蛋有些日子了。这个靠着坑蒙拐骗从毛都没有到如今敢自号天下第一的骗子土匪惜财爱命,把“我要红”三个字写在脑门顶上,一副不冲出亚洲走向宇宙不罢休的架势。她见过他最甜蜜、最柔情的样子,坐在窗沿上问她要了两个金珠,说要给相好买糖吃;也见过他最落魄、最沉默的时刻——

      嫖客说,“陈有财陈司令要结婚”。

      “他有点不甘心。”小丽从怀里掏出刚从酒席上带出来的烧饼,啃了一口,想道。当时不甘心,现在更不甘心。可她晓得李狗蛋一定不会有事,尽管现在他看起来有那么点痴痴傻傻,反应迟钝。

      而披红挂彩的新郎官在内院得到了报告,克制又焦急,脸色几经变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着被围着的嫌疑人走来,身形轻飘飘的,步履又同时沉重。他听说有人易容混进了司令府。所以他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这个人究竟是不是李狗蛋!如果是,他想要问一问,既然对自己的婚事不是无动于衷,当初为什么铁石心肠地拒绝,宁愿不留一分余地撕破脸皮,非要从他身边逃走?

      陈有财看到那个面目可憎的怪人轻轻摇了摇头。是让他不要过来,还是不敢相信他要过来,是向他求情求生,还是再度拒绝他的接近,无数种可能性盘结成脚镣,拖得他有些挪不动。

      他想他就要气疯了。因为就在这一瞬间,他分明看到那人从袖子里丢出了一颗烟雾弹。就是李狗蛋。就是他那个想要自由飞翔月亮之上的小土匪。

      小丽戏看到一半,烧饼啃了四口,堪堪一个月牙儿,只见司令府一片轰起的浓烟飞土之中窜出一个高个儿来,一面跑,一面扯下面具丢到墙根,粗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逃亡。

      似乎是怕伤着谁似的,远处的人仰马翻之中有一个声音下令:“都不许开枪!”

      李狗蛋闻声而停,转过身去朝司令府的方向再看了一眼,这才一把扛起瘦弱的小丽狂奔出去,颠得小丽差点吐了他一身。

      生命力顽强的陈司令大概是逼不死的。

      但他可能着实被逼疯了。

      当天晚上李狗蛋王家屯落脚,听到一则趣闻:“陈司令排场大,今天结婚,明天也要结婚,后天还是结婚!把结婚当唱戏,上等人物,下等品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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