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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民不与官斗 ...

  •   宽敞的书房内时有夏风拂过,静默等待的张顺义仍旧觉得闷热难当,不时用衣袖抹去额上的汗渍,略微发福的身子半坐在梨木椅上,焦急的看着门外。
      张顺义经营沙洲无名钱庄已十数年,恪守“在商言商”的铁则,从不与官府交恶,税赋按时交纳,逢年过节必上下打点,以求和气生财。这些年钱庄越来越红火,无不于此有关,只是最近他有些难捱。
      天灾降临,人心惶惶,本该官府主导开仓赈灾,普通富户乡绅略有积余,行善积德也是常事,只是自家大小姐未免太上心了些,如今官府态度不明,大小姐就急于收购米粮赈灾,实在令人担忧。虽说收购米粮是暗中进行,赈灾也是以法源寺之名,但他心里依旧忐忑难安,这才来武府打探情况。
      武府是王府大管家武虢的府邸,武虢是陪镇南王从小长大的大太监,也曾在战场救过镇南王的性命,颇得镇南王信任,这武府紧邻王府,乃镇南王亲赐,沙洲百姓私下并称“二府”,可见其权势滔天。
      窗外一片碧波荷塘,各色荷花迎风绽放,在这炎炎旱灾下,丝毫未见颓败。张顺义暗暗叹了口气,稀疏的眉毛皱的越发厉害。听到院外传来沙沙脚步声,忙揉搓了一下脸颊,挤出一个笑容,起身站起。
      “草民拜见武大人!”
      “哈哈…张掌柜快快请起!”武虢虚扶一下,淡淡笑道,“咱家不过是王爷身边的使唤奴才,‘大人’二字可万万担当不起哟。”
      张顺义顺势站起,陪笑道:“武大人说笑了,这沙州城谁人不知王爷最器重的就是武大人,也多亏武大人在王爷面前多有美言,对我等商户时时照拂,我等莫不感恩武大人的英明。”
      “‘商贾通则百姓富,百姓富则国家兴’,这也是王爷经常教导咱家的。”武虢在主位坐了,抖了抖衣袍,示意张顺义也坐下。
      “是!是!王爷心系百姓,真乃万民之福!”
      武虢双眼嵌在肥胖的肉脸上,看不出是在眯着还是原本就是如此,令人捉摸不定,他左手慢慢的捻着一串檀香佛珠,懒懒的道:“听武三说,你找咱家有要事?”
      张顺义忙站起,从衣袖中掏出一张薄薄的银票,躬身道:“草民听闻府上三夫人去法源寺上香,受到惊吓,备了点薄礼,一来给夫人压惊,二来大人和夫人虔诚礼佛,这…也算草民供奉的香火钱。”
      武虢接过银票,装作不经意看了一眼,立刻眉开眼笑:“有劳张掌柜挂念了。不过这香火钱应该供奉给菩萨,张掌柜送给咱家,恐怕…不合适吧?”
      张顺义忙将武虢递过来的银票又推回,笑道:“武大人就是咱们沙州城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香火钱供奉到您这里,是理所当然,理所当然啊!”说完二人相视一笑。
      武虢将银票收好,道:“张掌柜有什么事不妨说来听听。”
      张顺义看着银票内心一阵抽痛,不过脸上依旧笑容不断:“如今灾民越来越多,城内时有抢掠之事发生,连三夫人都未能幸免,草民听说不少商铺已经被迫歇业,实在担忧啊!”
      “哈哈哈…”武虢边用手指点着张顺义,边调笑道:“张掌柜是担心那些商户歇业,从你这借的银子没法归还,是也不是?”
      张顺义一怔,干笑道:“武大人说的极是,草民也是小本买卖,实在经不起风浪啊!”
      “商人本色!哈哈…商人本色!不过咱家就喜欢张掌柜这么实诚的。”武虢抚了抚下颌到,“张掌柜不必担心,从今日开始,那些灾民一个也别想再进城!”
      看他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张顺义的心又沉了沉,试探的道:“王爷真的要下令封城?”
      “那些个刁民,就像饿疯了的狗,要是让他们进城来,四处抢掠,还不翻了天!”
      “这…官府是不是会开仓赈灾?”
      “张掌柜!”武虢声音陡然提高,尖细着嗓音道:“朝廷的钱粮是用来救济百姓的,不是用来施舍给刁民的!”
      张顺义虽然看不到武虢的眼睛,但那射在自己身上的两道目光,如同毒蛇一般尖利,让他如坐针毡。
      武虢见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暗自发笑,声音轻缓许多,语重心长的道:“虽说今年天灾,不过沙洲百姓家家有余粮,省着点就可以扛过去了。咱家本不该多说,你且想想,那些灾民多是哪里人?”
      张顺义倏地瞪直了双眼,喃喃道:“南越国受灾最重,集聚城外的多为南越百姓!”
      “着啊!”武虢猛地一拍桌面,“咱家就说张掌柜是聪明人。官府怎么可能去救济南越国的刁民,一旦开仓放粮,刁民越聚越多,再多的钱粮那都是不够的,到时候刁民闹事,后果不堪设想啊!”
      张顺义强自压下心中的不平静,又问道:“那如今灾民已到城外,该当如何?”
      武虢摆了摆手,有些不耐的道:“咱家刚还说你聪明,官府不放粮,那些刁民心中无望,过段时间也就散了。王爷也已下令增派兵力严守城门,一旦有刁民闹事,即刻格杀!”
      “草民还听闻法源寺已经开始施粥,官府会如何处置?”
      武虢扯了扯嘴角:“出家人慈悲心肠,就随他去吧。不过以法源寺的积粮,最多也就支撑半个月,再说城内刁民不多,官府已经派兵去了,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王府对事情的掌控远超张顺义的想象,他强压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又试探的问道:“草民听说一些商户正在商讨如何赈济灾民…”
      “哼!”不等张顺义说完,武虢冷哼一声,凉薄的道:“张掌柜,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那可都是南越的刁民,私自赈济,会以叛国罪论处!”
      张顺义面色顿时变得惨白,额上渗出涔涔冷汗。
      武虢站起身,拍了拍张顺义的肩膀:“咱家还有事要去见王爷,张掌柜好自为之哟。”
      ***
      夜色渐浓,普通百姓早已关门闭户,为防流民作乱,沙洲城开始实行宵禁,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偶见几处商铺屋檐下三五集聚的灾民,在夜巡兵士的推搡下,不知赶往何处。
      张顺义放下掀起的车帘,催促车夫加快速度,要在宵禁前赶到医观天下。他听着车外哒哒的马蹄声,开始思忖如何劝说大小姐放弃赈灾。
      医馆后院的书房内烛光摇曳,叶君晗和洛远志正在商谈白日的情况。
      “觉远大师说寺内余粮只能支撑半月,如今灾民越来越多,需要尽快筹集粮食才是。”
      洛远志面露惭色,郁愤的道:“说来惭愧,老夫拜访了十几家医馆、粮店和商铺,磨破了嘴皮子,竟只有两家肯出钱出粮,真令人心寒!”
      叶君晗轻叹了口气,安慰道:“洛先生不必自责,商人重利,也怪不得他们。不知道张掌柜那边能收购多少粮食,我再写信给淮阴城徐掌柜、通州城罗掌柜,让他们尽可能购粮。”
      正在这时,一位伙计匆匆来到书房,道:“大小姐、洛先生,刚益仁堂和富源粮店的伙计来报,两家掌柜白天答应洛先生提供药材和米粮赈灾的事情,现在情况有变,他们又反悔了!”
      “什么?!”洛远志霍然起身,急道:“人呢?快带来见我。”
      “来的都是跑堂伙计,留下话人就走了!”
      “岂有此理!这两个老东西,亏老夫平时对他们那么关照。真是岂有此理!”
      叶君晗揉了揉额角,示意伙计退下,叹道:“看来这次要靠我们自己了。”
      正在谈话间,张顺义从门外匆匆赶来,二人忙起身迎上,询问情况。
      看到二人殷切的目光,尤其是叶君晗涉世未深的双眸里流露出的希冀,张顺义心里暗叹一声,沉声道:“大小姐,老朽已购得三百石米粮,明日便可送到法源寺。”
      “才三百石?”洛远志不禁惊异出声。
      面对二人疑惑的目光,张顺义不慌不忙的道:“大小姐有所不知,平常年间,沙州城市面上用来买卖的米粮也不过三万石左右,富足之年,普通百姓也会卖粮,能达四万石。官府正常会屯粮十万石,用于战事、赈灾或平抑粮价。”
      叶君晗略一思索便道:“张掌柜的意思是,现在沙州城市面已无粮可买?”
      “大小姐聪慧!”张顺义深吸一口气,接着道:“今年大旱,沙州城百姓所收仅够勉强度日或许还不够,官府也已经明确不会开仓放粮,市面上用来买卖的米粮已经锐减,加上商户囤货,如今沙洲的粮价已经涨了一倍。”
      张顺义略微停了停,看了看叶君晗的脸色,又继续道:“如果咱们继续收购粮食,只会让粮价再涨,到时候沙洲百姓就要饿肚子了。”
      “不!”叶君晗皱眉摇了摇头,“不能为了赈济灾民,就让沙洲的百姓受苦。”
      张顺义松了口气,继续道:“大量收购米粮,也会引起官府注意,到时候就麻烦了。”
      洛远志捻了捻胡须,忧心忡忡的道:“看来只能从沙州城以外的地方买粮了。”
      “这也不妥!如今已经封城,就算收购到粮食也难以运到沙洲。无名钱庄虽略有积余,却全都是庄主十几年苦心经营的结果,还望大小姐三思!”
      张顺义看到叶君晗犹疑不定,知她心善,必然不忍看百姓忍饥挨饿,可王府万不可得罪,便将下午去武府的情况略作叙述,跪地郑重道:“大小姐,老朽恳请大小姐即刻回庄,再也不要插手赈灾之事,否则无名钱庄恐会大祸临头啊!”
      官府不开仓赈灾,民间义赈反而会有灭门之忧,叶君晗的心霎时沉到谷底,事情的严重性远超她的想象,忙将张顺义扶起:“南越已臣服天雪多年,以老掌柜之见,镇南王何以对南越百姓的苦难视而不见?”
      张顺义长叹了一口气:“大小姐有所不知,南越虽已臣服,但反叛之心从未停止,老朽听说南越丞相皇甫洛华一直在暗中招兵买马,意欲起兵,此其一。其二,镇南王镇守沙洲多年,树大根深,此人骄奢淫逸,贪图享乐,朝廷下拨的赈灾银他是不会用来救济百姓的。另外,镇南王对其大管家武虢言听计从,颇为信任,武虢此人贪财成性,心狠手辣,不少官员已遭其迫害,朝廷设立的沙洲府衙形同虚设。如今的沙洲已经成了是非之地,此时得罪王府,恐将尸骨无存。”
      洛远志虽久居沙洲,却一直沉于悬壶济世,对这些事未曾留意,听到这番话,顿觉后背发凉,有些颤声道:“那坊间传闻武虢强抢民女…”
      张顺义点了点头,忧心道:“应该属实。那武虢本是阉人,却娶了五房夫人,据说有人不堪虐辱,上吊自尽,死状极为凄惨。”
      洛远志心中一紧,差点扯掉自己的胡须:“大小姐不能留在沙洲,必须马上启程回庄!”
      看到二人投过来的目光,叶君晗面色一阵白一阵红,使劲绞着手中绣帕:“真是…无耻!”
      “大小姐,洛先生所言极是。自古民不与官斗,老朽也恳请大小姐尽早回庄。”
      叶君晗深深吸了一口,思忖片刻便道:“收购米粮之事暂且缓缓,劳烦张掌柜将明日将三百石粮食送往法源寺。回庄之事,且过几天再说。天灾无情,人间有义,百姓遭难,我等理应略尽绵薄之力。至于王府…君晗相信,乾坤朗朗,行恶者终将无所遁藏。”
      凛然无惧的坚定语气,让洛远志心中稍定,微微点了点头。张顺义心中暗舒了口气,他知道叶君晗是个极有主意的,也未想过能一举说服她离开沙洲,只要她不急于赈灾,肯徐徐图之就好。
      三人又商谈许久,方才各自散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民不与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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