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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母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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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对我的信任,真是让我极为感动。”
哈库莱特喝下最后一口茶。一个小时内,他大多数时间在扮演一个听众,听着这位老母亲从自己抚养孩子的幼年讲到自己如何组织起一个部队的故事。
唯一让哈库莱特想不通的是,在那么多对她忠心耿耿的部下里,为什么切尔茜夫人会对自己青眼有加,对一个火星人赋予信任。
“因为我们都失去了重要的人,这才是复仇的目的。这是复仇,不是出自利益的战争。”年老的妇人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她显得漫不经心,却又非常认真。
哈库莱特慢慢地站起身。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一举一动蕴含着稳重,和切尔茜夫人身上属于老人的沧桑不同。
“很抱歉。”
“我只怕是要辜负您的信任了。”
枪声!
切尔茜夫人的脸色一变,老人的脸上的愤怒几乎要突破枯槁的皮肤!
“你背叛了他……”
她喃喃地说,摁住了扶手一旁的按钮。
却没有人进来,外边的人估计都已经被解决。火星派出了他们最精锐的暗杀分队,胜败在此一举,困兽之斗,不给自己留下任何的余地。
完全符合斯雷因特洛耶特的狠倔作风。
门上传来了试图强行突破的声音,看似矮小的老人身上忽然爆发出一股力量,她居然随身携带着枪支,黑漆漆的枪口已经对准了哈库莱特。
1.7秒的时间。(注)
六颗子弹呼啸破空,哈库莱特像是感受不到疼痛。他的背抵在门板上,外边试图突破的救援部队显然还是慢了一拍。
不是慢了一拍,是慢了九年。
从斯雷因大人自太空堕入地球的那时开始,就晚了啊……
“斯雷因大人……”
他念着自己的信仰,身体滑了下去。
外边的枪声仍然在交战,最后归于平静,门被以正常的方式打开了。切尔茜夫人站在座位旁边,来人是勉力压制了这一小分队的地球人,他们也伤亡惨重。
踏过地上哈库莱特的尸体,温顿上将像切尔茜夫人鞠了一躬。
“很抱歉,切尔茜夫人,该死的火星人偷袭了我们……您最好快些转移到其他安全的飞船上。”
“逃?能逃到哪里去呢?”
切尔茜夫人沉声说道,她并未因突然而来的变故而扰乱心神。“准备发起全面进攻吧,现在前往指挥室,我来发布作战部署。”
“可这里很危险……”
“最多不过是留我一个老人,和这里一起葬身爆炸之中。这不是做不到的事情,九年前的斯雷因特洛耶特不是如此吗?”
她的话没有人敢反驳,一行人匆匆地往指挥室的方向跑去。而子弹编制成背景音乐,比贝多芬的命运更震撼人心。随行的人员逐步减少,在最后一个拐角处,她感受到背推搡的一下,而后,温顿上将的身影也消失不见了。
而身后看不见的视野里,传来一个青年平静的叙述声:“还剩一个。”
也许早就该把界冢伊奈帆杀掉的,切尔茜咬牙切齿地想,可她又忍不住要心软。界冢伊奈帆失去了父亲,可他的女儿也应该失去父亲吗?
人心可以冷若顽石,却也在不经意间柔软如温水。
几步之遥。
在她终于踏入已经空无一人的指挥室时,一颗子弹也击打入她的腹部。
枯槁的老人跌落在地面上,却固执地在地板上拉出一条深色的血痕,身后迫近的脚步是毒蛇,她扒着控制台爬起来,费力地输入权限。在这台庞大机械的核心,那份总进攻的部署安安静静地躺着,以二进制的形式。
防止内贼的出现,她原本不打算在最初定下的进攻日期前发布这份文件。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切尔茜很清楚,地球反叛军是怎样的存在。以失去亲人的悲痛者聚拢在一起,没有系统的军队形式,凭着为数不多的几个核心人员聚沙成塔。
可现在,这些人就剩自己一个了,估计也很快就要死了。
愿主保佑,你们的情感,能够支撑着你们走下去。她在心中为还在战斗的士兵默默祈祷,她只祈求这份猝不及防被发布出去的计划,能够让他们一偿夙愿。
只可惜,她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老人弯下腰,冲着话筒,说出了最后的命令。这个命令将随着信号,传给所有人。
“进攻。”
两个字蕴含了多少腥风血雨,她挂断了通话。切尔茜夫人抬起手臂,手枪里还有最后一颗子弹。她扭过身,在同一瞬间,审判降临,对方的子弹先一步从她肋骨缝隙中滑入,击打到老人的心脏。
可她的手指却没能摁下扳机。
老人浑浊的翡翠眼眸里,看到了开枪者的样子。
金色的发,绿色的瞳。
麦田蔓延,森林葱郁。
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相似的错愣。
她原本以为自己看不到复仇了那一天,可在这一刻,她什么都放下了。清早的铃兰上凝结的露水融化在睫上,滋润入干涸的心田。她也笑了起来。他们笑起来的方式都那样相似,她早就该想到的。
那突然转变的作战风格,她早该想到的……
“我的斯雷因呀……我的孩子啊。”
她轻轻地呼唤着这个名字。
哈库莱特问她:“您为什么信任我呢?”
——因为你对斯雷因这样忠心耿耿,我们都在为他感到心痛。
斯雷因的枪重重地砸到地上。他的肩膀在颤抖,身后的伊奈帆想要扶持他一把,而青年却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如他的枪一样,沉重地跌落在地上。他将奄奄一息的老妇人从血泊中捞起,放在自己的怀里。
“Mommy……”
浸润在血液里,枯萎的玫瑰像是再度绽放开生机,回光返照。残烛的老人,正满眼是泪水地微笑着。她又变回了一个普通的、年轻的女人,在阳光下喊着‘我的斯雷因’,在花园中寻找儿子的母亲。她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想要触碰儿子的面容,那张和她及其相似的面容。只是一个还年轻,一个却已经满面沟壑。
却终究碰不到,她用尽全身的力量,一把推开了斯雷因。
“快逃!”
这一句话,也同样迟到了九年。
上一次的地火战争,当她看到火星军中,继承了扎鲁巴耶姆伯爵职位的特洛耶特伯爵要与月球共存亡时,她只想冲自己的孩子说。
快逃。
老人的身体重重地跌在地面上,斯雷因的脑海里听到有什么弦啪嗒一声断掉了。他猛然站起,将还站在一旁的界冢伊奈帆一把摁倒在地面上。
小型的爆炸足以将两个人掀翻!
伊奈帆的背部磨蹭着地面,这牵动他连年来的伤口,带来火辣辣的疼痛。翻卷的热浪中缺乏供人呼吸的氧气,更致命的是灼烧的爆炎和冲击力。他们的胸膛依靠着彼此,斯雷因的腿落在伊奈帆的双膝间。这或许是个暧昧的姿势,如果不是在这么紧急的情况下。事实上,伊奈帆知道,是这个人用血肉之躯构造起了生命的保护网。
即使隔着□□,他也能感受到爆炸的冲击波带来的推搡,空中弥漫着皮肉被灼烧的气味,烟雾碎屑往人的口鼻钻去。斯雷因的手肘摁在伊奈帆肩膀旁,将下巴搁在他肩窝里。温热的液体濡湿了伊奈帆的鬓角和衣物,青年压抑的鼻音在距离耳朵最近的地方响起。
夹杂了泪水和血液,正涓涓滋润着大地。
每一次呼吸都仿佛是吸入的最后一口空气,伊奈帆无法估算斯雷因因为这次爆炸所承受的伤害,但他的心已经一点点、一点点地沉重堕下。
一切归于沉寂,而压在伊奈帆身上的躯体显得尤为沉重。界冢伊奈帆没有选择贸然帮斯雷因起身,这样可能给斯雷因带来更多的二次伤害。
“你还好吗?”
回答他的是压抑着痛楚的喘息,看不到斯雷因的表情,伊奈帆将被压住的右手抽出,环绕过斯雷因的身体,触碰到他的背部。衣料已经不复存在,皮肉分裂,血液中的水分被蒸发,剩下的只有带着腥气的血块,和新渗出的血混合在一块儿,黏糊糊,让人毛骨悚然。
“别睡过去,蝙蝠,听我说话。”
伊奈帆命令道,好比当时一同作战,他命令着对方的机体飞行,躲避过枪林弹雨。界冢伊奈帆不是一个话多的人,面对着斯雷因几乎要合上的眼睑,他用强硬的态度叫醒对方。
“按照你的计划,他们会发起进攻。会有人来救援的,所以听我说话,别闭上眼睛。斯雷因——她还在等你。那是你的家。”
“蝙蝠。还醒着吗?”
“蝙蝠。日本的冬天比欧洲寒冷,但不是湿冷。”
“蝙蝠。以太是光的媒介。”
“蝙蝠。一个孤立系统的混乱总数是不会减少的。绝对熵减会将热能还原为质量。”
“蝙蝠……”
蝙蝠,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