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明录》希瑟

1、一

　　黎明的武夷山，松涛阵阵，露华浓重如新雨初霁。一个蓝衣少年沿着溪水缓缓行来，面色忧郁。
　　到得平日练功的林中空地，他照常脱下外衣，抽出心爱的宝剑，摘去流苏，手指轻拂过剑锋，脸上的思虑却更重了。
　　生长于武林，小武像所有的男孩子一样，梦想着练成绝世武功，行侠仗义，扬名天下。可偏心的爹爹只肯把最精深的功夫则传给两位兄长，这一点皮毛还是看在妈妈面上勉强施舍的，哄小孩子似的。父子们练功每每都在夜深人静，严禁他观摩，防贼一样，就好像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想到这里，他心中忽地一惊，武夷山一地的确有此类谣传。两个兄长和爹爹妈妈相貌是一样，粗黑短小，乡民一般质朴。小武却十五岁就身长八尺，皮肤光洁如瓷，双目像女孩子一样精精致致。有人说他是爹爹同山外女人养的私生子，满月之后才抱回家来。可妈妈待他比爹爹还亲切些，一点也没有隔阂，可见流言不可信。
　　近来兄长们功夫长进奇快，在江湖中渐渐树起威名来。路见不平，拔剑相助，飒飒风姿，令人想往。和高手过招毫无怯意，一次竟教训了幽明山庄两名擒拿手。擒拿手虽是幽明山庄末等剑客，可武林第一豪门人才济济，二人此举已经教同道刮目相看。
　　谨慎的爹爹把他们狠狠地训斥了一番，关在家里不许出门。惶惶然过了一月，见风波平息，才放下心来。小武无意中听妈妈向爹爹道：“我早说过，我们寒门小户，修习这种武功只会招祸。”
　　爹爹不耐烦道：“天与弗取，反受其咎。当年幽明山庄首任庄主也不过是峨嵋的一个猎户，偶然得了这剑谱，修成盖世武功，才创下今日的基业。如今剑谱落在我家，大武和中武虽不是奇才，勤能补拙，有朝一日成功，光大裴家，我们也扬眉吐气一回。一味地谨小慎微，轻纵良机，如何成的了大事。”
　　妈妈忧心道：“幽明山庄的人精明异常，又耳目众多，如何肯让我们崛起？况且幽明录遗失十五载，幽明山庄一直秘而不发，显然在秘密访查。如今大武用第四式打伤程桀，露了马脚，他们必定不会放过我们。我看，还是早作打算，搬离武夷山，隐身江湖为上。”
　　爹爹笑道：“程桀只是幽明山庄末等剑客，离庄主还隔着无数层呢。便是他认出了大武使的是第四式，也不一定会传到庄主耳朵里。我们兴师动众地搬家反而会引起他们的怀疑，不如以不变应万变。”
　　“你们还要继续练功吗？”
　　爹爹道：“那是自然。虽说幽明山庄不可能来找麻烦，也不可不防。此时放下无异于束手待擒。唯有继续修习，以备不测。”
　　妈妈又道：“大武中武两个小子太浮躁，才传给他们几招散打，就惹下祸端，你还是多忍耐些时日，待他们老成些再碰那剑谱也不晚。”
　　爹爹笑道：“有了这次教训，他们着实吓得不轻。我看倒不必等上那许多时日。练功宜早不宜晚，只有练成我们才可高枕无忧。”
　　“那小武，你真的不教他吗？”
　　爹爹摇了摇头，脸色颇耐人寻味。小武伤心透顶。
　　妈妈低头幽幽道：“其实，若不是他我们哪来的这剑谱。这太不厚道了。”
　　爹爹一眼瞥见窗外的小武，忙推了一把妈妈，道：“孩子都起身了，你快下厨去忙早饭吧。”
　　小武进来恭敬地问安，虽然是小儿子，裴氏夫妇十分偏宠他，他却是个懂事的孩子，一点也不娇纵。裴炎原本是个粗疏的汉子，无甚心机，见他面色如常，认定他没有听见方才的对话，心中未始不觉惭愧，格外热情道：“小武，待吃过早饭，爹爹再教你一招苍龙入云。”
　　小武却提不起精神来，道：“上次教的孩儿还没温习透，不好再学新的。”
　　裴炎笑向妻子道：“我早说过，这孩子玲珑剔透，不比那两个大的胡打海摔。”拍拍小武肩膀，道：“你呀，天生不是练武的材料。闲时倒不如念几本书，去京城考考科举，兴许我们家还能出个状元郎呢。”
　　妈妈笑道：“你们裴家祖坟上何时冒过这烟？”
　　他们夫妻说着话，小武却闷声不响地出了门往这里来，心中细细地琢磨着方才听见的话。显见的兄长们功夫一日十里得益于爹爹手上的秘笈剑谱。听爹爹的口气，若修成这功夫，连武林第一豪门幽明山庄也可傲视。如此良机，他却只肯和两个大儿子分享。而两个兄长的天资远不如小武，山中稍稍懂得些武艺的人都是这般评论。爹爹为何如此偏心，小武越想越伤心。壮志难酬，还不如就此放手，免得练成三脚猫功夫徒惹人嗤笑。一时激愤，他把剑猛地抛进溪水里。
　　那边恰有人垂钓，吓了一跳，道：“小兄弟，我与你无缘无仇，为何要飞剑伤我？”
　　小武一直专著于自己的心事，并没注意身旁有人。此时心中也是一惊，万一伤了人，岂不是大麻烦？赶忙过来道歉：“我不是故意的。”
　　那黄衫客转过身来，道：“那你为何抛剑？”他身材只中等，平常相貌，衣衫敝旧，看去无甚出奇之处。小武却觉得此人如璞包玉，自有种高华脱俗的气质含而不露。尤其是那双黑真真的眸子盯住人看的时候，令人肃然起敬。
　　小武道：“我只是想弃剑。”
　　黄衫客打量小武一番，道：“我观你骨骼清奇，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因何自弃？”
　　小武怪道：“您真的这么想？”
　　黄衫客笑道：“我行走江湖二十余载，阅人无数，原以为幽明山庄庄主沈寰资质天下无双。今日见了你，才发现你竟和他一般无二。老天生人实在慷慨。”
　　小武给他说得心动，叹息一声道：“即便您所言不谬，我爹爹却不这样想。”
　　黄衫客笑道：“我才疏学浅，未必赶得上你爹爹。斗胆自夸一句，给你启蒙却还是绰绰有余。你若不嫌，拜我为师如何？”
　　小武惊讶地望着他，好久才道：“我们初次见面，你便要收我为徒，不是太轻率了吗？”
　　黄衫客道：“你是怀疑我的功夫？”他缓步走回溪边，小武才发现，脚下枯枝败叶层积几有尺厚，他走在上面却是声息俱无，非有绝顶轻功不能及此，心中已是暗暗佩服。却见他飞身入溪，阳光下水花飞溅，转眼他却又轻轻落在小武身畔，手中握着方才被抛下的剑。水珠像荷叶上的清露一样抖落，他的衣衫却还是干爽如昔，可见内力之深。
　　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眼前，小武却有些退缩，道：“我还是不明白，素昧平生，您为何要收我为徒？”
　　“因为，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位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