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9、花筱的决定

　　他说：
　　花筱是我师出同门的师姐，我还有一个师兄，他叫末日。
　　我和末日同一天从地下炼兽宫走出来，都在见到花筱的第一面起就爱上了她。可是桃城黑羽护卫只是被用来守护城池的工具，是不被允许相爱的。因此当我意识到爱上花筱的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将与整个世界为敌。
　　桃城的护卫都是孤儿。从我们有记忆开始，就已经孤苦无依地生活在不见天日的炼兽宫中。那是座没有阳光，没有食物的地下囚牢。我们不知道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来自哪里。我们只知道，想走出去就必须出类拔萃，变得比别人更强！
　　得到这个机会的人百分之一，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
　　我在满地狼藉的尸骨中一点点变强，那些因为走不出去而随处暴尸的人无时无刻不激励着我冷漠、自私。我和其他的孩子一起成长，一起学艺，但我们不是朋友。我们很小就心知肚明，今天站在身边的同伴也许就是明天的敌人，只有不断地淘汰对方，自己才能是那百分之一。
　　在我有记忆的第十年，我终于成为囚室里最强的人，成为那百分之一。我仍然记得离开炼兽宫的那天囚室里血流成河，我带着浴血的剑从所有人幽怨的目光中穿过，我能感到脊背发凉，但我走向通往光明的石门的每一步都很坚定，没有丝毫犹豫。
　　我也没有高兴，更没有杀戮过后的悔意。我就那样一步一步拾级而上，离开这个炼狱，走向另一个炼狱。
　　恢弘的泫皇王殿里已经有人先我一步到了，他肮脏的白色长发打到我的脸上，腰间的配剑还粘着风干的血迹。他是另一个石室的王者，他看着我，冰冷地就像地牢中最坚硬的泅石。
　　我们一起跪下来，参拜王座上传授我们一身武艺的师傅。师傅满意地点头，他告诉我们他就是这片土地的主宰，这个城池里至高无上的王，而我们将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给站在我前面的人取名为末日，收他为大弟子，为我取名为弦月，收为第三弟子。那是我第一天拥有自己的名字，我看到不拘言笑的师傅笑声放荡，响彻了整个泫皇王殿。
　　接着他说：“我在地下宫殿中收养了一个女儿，我将收她为二弟子。她的辈位排在你们中间，因为我希望你们能够用生命去保护她。”说完花筱便从巨大的锦绣屏风后挪步出来，她笑靥如花，干净地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我一眼就爱上了花筱，爱上她的一笑倾城。
　　而且我从末日的眼神中知道，他也是！
　　花筱就像我第一眼看到的一样，无暇的如同翡翠。她是个无法让人拒绝的女子，让人觉得只是听她说说话就很美好。她和我们不一样，我们阴暗、多疑、没有情感，她善良、温顺、从不忍杀生。
　　她不该是一个护卫，可是她偏偏是！
　　她身边有太多让她不高兴的事情，作为守护桃城的黑羽护卫，我们总是风光招摇受人遵从，但这无法掩盖我们私底下行为血腥、手段肮脏。花筱忍受不了这些，很快，她开始反抗，不遮不掩，任性不顾一切，她总是不完成城主和法老下达的命令，甚至不愿意穿上护卫的夜裳。
　　城主也越来越无法容忍她的胡作非为，即使她是他最疼爱的女儿，他也不允许她三番四次地违抗他。于是他把她关起来，关在窄小的地牢里。关了放，放了又关，但是她仍旧固执不知悔改。
　　终于有一次，花筱一念之仁犯下大过，她放走了亲眼目睹黑羽护卫执行掠取任务的一个小男孩。城主大怒，他在泫皇王殿里大声责备她。
　　“花筱，你实在让我失望，你知不知道你的仁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花筱跪在地上：“我慈爱的父亲，对不起，可是他只是个未满十岁的孩子，他不应该卷入……”
　　“愚蠢。”城主怒不可遏，“你……你说，黑羽护卫的职责是什么？”
　　“守护桃城，维持它的和平安定和昌盛永久。”
　　“是的，你还知道，为了完成这项使命，桃城护卫营自创建以来，就做出了无数见不得光的肮脏勾当，但这都是使命使然，是我们无法逃避的责任。今天你私自放走的那个男孩，他如果将我们掠夺婴孩，暗杀他全家的消息公诸于众，我们就会受到城民的谴责，黑羽护卫的形象将荡然无存，桃城将会面临史无前例的动乱……”
　　“父亲，难道这不是报应吗？您和我们所有的护卫一样，都是被自己人在孩提时代暗杀了全家，然后被虏到炼兽宫孤苦成长，而现在，我们却要对另外一些无辜的人做这些事情，难道不残忍吗？”
　　“花筱，如果没有暗杀，保护桃城的铁卫从何而来？你告诉我，一个人如果有诸多羁绊，他还能成为把守护桃城当成生命的机器吗？”
　　“父亲，但这并不是把我们的痛苦强加在他人身上的理由。”
　　“你放肆！”
　　“城主，请你息怒。”我和末日马上说。
　　“花筱，看来是我太骄纵你了，才让你胡作非为，没有了底线。今天我给你两个选择，你必须在我面前展现出你的忠诚和勇气。”
　　说完，城主摸出一把银色的匕首丢在地上，然后他拍拍手，几个护卫便拎着那个小男孩的腰肢走进大殿来，他被蒙着眼睛，吓得全身都在抽搐。
　　“花筱，他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必须承担后果，我数到三，你要么杀了他，要么剜下他的双眼。”
　　“父亲，不要，我做不到！”
　　“三！”
　　“父亲，我愿意代他受过，我愿为他而死。”花筱突然站起来，捡起地上的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
　　末日立马跪在城主的面前，他说：“城主，我愿意替花筱来执行刑杀。”
　　我也跪下来：“城主，让我来！”
　　“你们两个闭嘴，花筱，如果你这么不爱惜自己的生命，那么我告诉你，我会让他去给你陪葬，他横竖是死。接下来，让我数完我的数，你完成你的任务。”
　　“二”
　　花筱的眼泪落下来，她几乎要崩溃了，可是她没有选择。我看到他一步步走到小男孩的面前，抚摸着男孩乌青的脸声嘶力竭。
　　我不忍看下去，可是我什么也做不了。花筱终于还是把他的眼睛挖了下来，她疲惫地匍匐在地上，双手沾满血渍，埋怨地看着每一个人。
　　“花筱，我……我最爱的女儿。”城主也心疼的哽咽了，他瘫坐在王座上说，“原谅父亲，你的心只有狠，才能保护好自己，原谅父亲。”
　　然后他示意把花筱带下去，并对她说：“由于你的过失已经惊动了法老，我必须把你再关押起来，希望你重新走出地牢时，父亲能够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花筱就这样被禁闭了整整一年，她是那么崇尚自由的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刑满释放的那一天，我和末日去接她出狱，我们站在落满桃花的巷道里，看见她像一只温顺的小兽一样伏在地上满身伤痕。她的衣服沾染着来自黑暗的恶臭，眼睛也因经久不见光明而无法睁开。
　　那一刻我是多想去拥抱她，可是我不能！
　　花筱那天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们一眼，她颤巍巍地从我们的中间走过去，脸颊上的泪痕让我撕心裂肺。
　　她后来突然找到我们，决绝地说：“我要逃出桃城！”
　　她问：“末日，弦月，你们谁愿意带我离开？”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止得了她了，我和末日都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我看向末日，他也看着我，我知道我们之间的战争要开始了。
　　没有一个男人会去分享自己最心爱的女人，我不会，末日也不会。我们非常清楚离开桃城意味着背叛，将背负着叛徒的名声受到暗杀裔的终生通缉，死后甚至连名字也要被刻在桃城的耻辱柱上。走的人也许余生都不得安生，留下那个也必定一生痛苦。
　　我和末日决定在沐河河畔比剑，让桃城千年流传的源泉替我们做出抉择。
　　沐河是桃城最美丽的河流，它背后的七星塔里供奉着从祖先时代传承下来的落妖镜，隐匿的时空里镇压着修炼千年的桃妖。镜和妖共同见证了桃城渊源流长的历史，也将见证我们磐石般坚硬的心。
　　我来到河畔，末日已经站在桃花树下等我很久了，他闭着眼睛，桃花花瓣沾满了他银色的长发，他纹丝不动，一如既往的不可一世。
　　我和他约定，用金丝带蒙住双眼数到三然后出手，一剑定胜负。以最快的速度伤到对方的人赢得带花筱离开的机会，而输的一方则必须留下来，完成花筱的另一个夙愿：照顾她的父亲，成为这个城池的王。
　　我蒙上金纱，把手紧紧扣在剑上。我要做前者，哪怕输掉所有！
　　可是我输了！
　　末日使了诈。当我遵守约定数到三用尽全力出手时，他的剑已经刺进我的肩头。他数到二就拔了剑，而且他也没有蒙上眼睛，他赢下了这场不公平的比武。我揭开黑纱看见他眼睛中隐忍的泪花，他说：“弦月，我视你如兄弟，对不起！”
　　然后他走到桃花树下，牵起已经泣不成声的花筱，他们踩着碎裂的桃花离开，在我的世界里渐行渐远。
　　我无法言语我心中的遗憾，可是我信任末日，如同信任我自己。他高傲不可一世，可是为了花筱他竟然怀疑自己！我理解他内心的渴望，也相信他也会为花筱不惜一切，他会保护好这个我深爱的却已不属于我的女子。
　　末日，花筱，我锤着伤口一遍一遍地念着他们的名字，让疼痛锥心刺骨，我看着他们携手离开的方向，让他们把我伤到更深。
　　末日花筱的背叛惊动了整个护卫营，城主怒不可遏，他命令我们全城搜捕，掘地三尺也要找出他们。我会佯装一无所知，领着护卫搜遍桃城的每个角落。但是当我看到地平线被暮色掩合时，我就会停下来，站在灰烬般的天空下生动地想：末日花筱已经离开这个地方了，他们去到了自由的世外，那里有繁华的都市，和善的人群，他们会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安家，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他们会生下许多可爱的孩子，过着简单而幸福的日子。他们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想到这里时，我的嘴角挂着微笑。我并不恨末日，因为我也视他为兄弟。我也仍深爱着花筱，爱她的一笑倾城。我每天都为他们祈祷，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虔诚地像个信徒。
　　可是末日终究还是回来了，带着花筱的尸首。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塌了。我很难受，从未有过的难受！我拿着剑去找末日，我想杀了他，可是我根本进不去关押他的地牢。我想见花筱一面，于是没日没夜地跪在泫皇殿冰冷的大理石上，恳求城主应允直到昏厥。
　　醒来的时候，我看到城主伏在我的床榻前，霜雪染白了他的双鬓，他面容憔悴，一夜间仿佛年老的几十岁。
　　他说：“弦月，花筱和末日都离开了我，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了！”接着他背过身老泪纵横。我看着觉得好残忍，城主，这个曾叱咤风云的王也是个迟暮的老人了。
　　所有人都知道，城主一直深爱着花筱，同为黑羽护卫，他不能有子嗣，他从寒冷的炼兽宫殿把花筱带到光明里来，宠爱着她，视如己出。可是他作为受人敬仰的王，他不能违背古老的桃城法典上明文传承的法令，他只有遵守，无论对错。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在我耳边提起过末日和花筱，所有人都默契地如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后来才知道，花筱被城主亲手葬进了沐河。而末日，听说他在炼狱般的地牢之中受酷刑折磨而死。
　　我始终不知道末日带花筱离开桃城发生了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花筱年迈的父亲，当上城主。然后以城主至高无上的身份对抗桃城的法老，我要推倒桃城的严酷的法令，让每一个黑羽护卫都能像一个普通人一样自由。
　　这是我欠花筱的，也是我欠自己的。

　　弦月说完这些话，他仰起头来看着厚重的夜空，雨水从他幽暗的脸颊滑落，滴在青石阶上荡起黑色的涟漪。
　　我听着他的故事，在他深邃的瞳孔里沦陷。我似乎一直望到了桃花灿烂的沐河河畔，桃花整朵整朵地颓败，它们飞扬在明媚的阳光下，坠进波光潋滟的河水中。他口中深爱的那个女子——花筱，她就迎风站在河畔，她的笑容粲然，银白色的头发温顺地垂下来将她包裹，她突然放肆地奔跑，干净的脚丫从绵长的桃花花道上踏过，她呼唤着弦月，呼唤着末日，像一只破茧的蝴蝶。
　　我的记忆里突然回响起一个邪恶的声音，变成她！变成她！但我虚妄的自尊立马站出来呵斥我：即使卑微也不要卑贱。
　　我闭上眼，整个世界早已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