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夭》黄今平

42、盲童

　　茶馆在一条并不繁忙的小巷末尾，老板热情地把我们领进店门，一个和蚕衣一般矮小的盲童便兴冲冲地跑到我们面前，他的眼珠被生生地剜去，但是动作一点儿也不小心。
　　他有点激动地问：“哪位……哪位是花筱？”
　　我说：“我是。”
　　他高兴起来，像是见着了久别重逢的故人,但是还是压抑着激动说：“我带你们到客房去吧。”
　　我们便都看着蚕衣，蚕衣会意地走过去，毫无顾忌地伸出手放在盲童的心口上，然后向我们点点头，示意我们盲童并没有被施蛊。
　　我们便放心地跟着盲童上了茶馆二楼。临时拾缀起的客房在窄窄的长廊前一字排开，两人一间房，他依照早有的安排将我们分别安顿在不相邻的房间里。问什么，他都说一切是照我吩咐的，我们也欣然应允，即使知道这意味着更大的危险。
　　我们期待危险降临！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有阖眼，在那么多那么多过去的日子里，我早已经习惯小野为我铺好床，替我绾头发，为我脱鞋和暖被窝。现在我自己做着这些事情，每一个动作都让我心疼。
　　我一遍遍地想起我对小野做过的承诺，我说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会保护她不受到伤害。我的承诺是那么苍白无力，可她自始至终深信不疑。我伏在桌子上，整个世界都是黑暗。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的房门突然被推开了，我警觉地勾起无名指从桌子旁站起来，刚还躺在床上的骊歌也敏捷地拿起剑闪到了门口。
　　进来的人是盲童，他小心地把门关好，整了整衣冠，突然向着我跪了下来。他做这一切的时候，骊歌的剑始终离他的心脏不足一寸。
　　我问：“你是谁？为什么跪我？”
　　“您可能不记得我了，但我永远不会忘记，是您救了我，虽然也是你挖掉了我的眼睛！”
　　“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些？”
　　“您还记得七年前那个荒岭小村吗，我是那个目睹了黑羽护卫掠夺婴儿的孩子，本该在当时就被诛杀，但是您私下放了我。我后来还是被捉拿了，幽色城主责备你，并命令你杀了我，可你没有那么做！”
　　我恍然记起在洛阳城今宵客栈的马厩里，弦月在回忆他与花筱的过往时曾经跟我说过，花筱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公然违抗城主的命令，犯下了大错。幽色城主后来在泫皇宫殿赐给花筱一把匕首，给了花筱要么杀死这个孩子要么剜下他眼睛的抉择，花筱最终选择了后者，她也因此被关押了整整一年。这件事过后，花筱便下定了决心要逃离桃城。
　　盲童接着说：“您应该想起来了吧，被你剜下眼珠后，我被抛弃在豺狼虎豹出没的荒野中，幸好这个茶馆的老板救了我，我便一直小心苟活着。我这一跪，是感激您当年的不杀之恩。”
　　“那么你接下来是要为失去的眼睛报仇吗？”
　　“当然不是，我虽然眼瞎了，但心是明的，分得清善恶是非，您当初如果不剜下我的眼睛，我就不可能活！”
　　我说：“好吧，你可以起来了！”但是我还是有些不放心，疑心地问，“你如果真是那个小孩，为什么七年过去了，还是一副不满十岁的面孔？”
　　他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明显踟蹰了一下，但还是如实说：“这是我的血系造成的，不管年纪多大，我的面容永远都会停留在孩童时代。其实早在您救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我们村子里最年长的老者了。”
　　“这是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因为……”他的头歪向骊歌那边，显然对她有所顾忌。
　　“你放心，这里不会有人伤害你。”
　　“因为我的身上不仅流着渺剑一族的血，还有……还有卜巫的血。”
　　“卜巫？”听到这个敏感的名字时我惊讶地叫起来，我抬头看见骊歌的脸色也变了。
　　“卜巫不是灭族了吗？”
　　“卜巫确实灭族了，但是暗地里还有一些不纯正的血系流传下来。”
　　我的兴趣顿时被勾起来了，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这件事还得从千年前那场人妖大战说起，千年前，卜巫一族和渺剑一族联手诛杀桃妖，当时的卜巫首领姬默刚刚生育，她自称接到了神的旨意，率领全族大小巫师奔赴战场。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发生了很多不可预控的事，一些巫师在村寨中休整的时候，在一些平凡的族人腹中留下了自己的孩子，这些孩子就是我们最初的祖先。随着时间的推移，祖先们合合分分，散落在城池各处，可是由于卜巫血系的原因，他们成长到八岁的时候便会突然停止生长，矮小的身材让他们一直遭受歧视和打压。起初他们也只把自己当侏儒来看待，后来才逐渐发现了自己的秘密，于是他们又召集同伴联合起来，在桃城的荒郊之中建立了一个村寨，村寨的人数不多，也从不与外联姻，所有人谨言慎行地苟活着，就这样风平浪静地过了一代又一代。直到桃城第一百二十五代城主继位之后，维系了上千年的平静才被打破。”
　　“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的秘密被桃城的决策者知道了，这在桃城的高层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强硬的法老们不允许有异族的血系存在，更重要的是，因为桃妖是被卜巫的封印术囚禁的，他们害怕我们的子孙中会出现一个能够解除封印的集大成者，对桃城维系上千年的制度和安定构成威胁。所以他们提议将我们从桃城的疆域中抹去，也就是屠戮我们全村的人！但是这个提议遭到了时任城主戎生的反对，戎生掌管着桃城的核心力量，他觊觎我们当中一些人与生俱来存在的血继能力，希望能够为之所用。通过与法老们的长期斡旋，他们达成了一项屠杀暂缓二十年的协议。在这二十年中，戎生和继任城主幽色指使黑羽护卫对村子里的婴儿进行了疯狂劫掠，并将婴儿带到地下炼兽宫进行解剖实验或者自然养育，大部分的婴儿很快就会死去，屈指可数的人侥幸活下来被培养成黑羽护卫。二十年很快过去，继任城主幽色在法老们的施压下，被迫实施了子夜行动。”
　　“什么是子夜行动？”我迫不及待地问。
　　骊歌打着手语说：“子夜行动你也参与了，你不记得了么？幽色城主派出了以末日为首的全部嫡系弟子，你们深夜潜入村子先将婴儿盗走，随后再由我们暗杀裔系的人进入村子屠村。”
　　“是的，一夜之间，全村几百口人都被屠杀了，只有我被您救了出来，成为唯一的幸存者。村子也在那天晚上被付之一炬，什么也没有留下！”
　　听完盲童的话我目瞪口呆，我不曾想到在外人迷恋向往的桃城里，竟然也存在这样肮脏和血腥的大屠杀。我问盲童：“你们究竟有什么能力被觊觎，导致全村灭亡的惨剧？”
　　盲童摇着头说：“其实因为血系不纯的原因，我们的能力已经弱化乃至消失了，只有少部分人会有一点观星占卜之类的巫术。其他人，像我，不过就是一个侏儒罢了，连卜巫的名讳也喊不上。真正血统纯正的卜巫会含着巫术杖出生，他们已经在人妖大战中灭族了，除非是奇迹，否则不会还有幸存……”
　　“你说奇迹是什么意思，关于卜巫族的存亡，还会有什么可能吗？”我打断他的话。
　　“嗯……还有一个传说，但是并不可信。”
　　“说说看。”
　　“据说当年卜巫族去诛杀桃妖时，全族男女老少倾巢而出，连不足月的婴孩也不例外。但是首领姬默却在临行前将自己刚刚出生的龙凤胎孩子用“莲花印”封印起来放置于冰川之中，她自称是赐予了他们死刑，但是在当时的部族中流传这么一个说法，那两个孩子并不一定会死，首领这么做，是为可能带来的灭族之灾留下血脉！”
　　我突然记起了什么，失口说：“醉生梦死！”
　　盲童惊讶地说：“对，阿婆说过，他们的名字就叫做醉生梦死。”
　　我于是对骊歌说：“我在洛阳城协助弦月追捕桃妖时，曾经有两个自称是卜巫的巫师出现，他们个子矮小，手持巫术杖，就叫做醉生梦死。不过，他们已经死在桃妖的剑下了！”
　　骊歌仍不放心，她用手语示意我问盲童：“除了这两个孩子，是否确定不会再有其他的卜巫血脉存在？”
　　盲童说：“我确定！”
　　这样的答复依旧无法令骊歌放松下来，我知道她疑虑重重的原因，卜巫一族一直只存在于桃城的羊皮书卷上，他们的力量神秘未知又极其危险。而且晴天说过，我们正面临的这种可怕的蛊术，正是卜巫的血继能力之一。
　　我对盲童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这让我对目前的状况有了些头绪。现在，你可以走了。”
　　在他准备出门的时候，我又谨慎地叫住他说：“今天你跟我说的话，不要对另外一个房间的客人说。”
　　“我不会的！”盲童应允着。这时，站在他身后的骊歌突然把放下的剑又提了起来。
　　“不要！”我大喊着制止骊歌，可是已经晚了，骊歌用最快的速度出剑，从盲童的背后准确无误地刺入了他的心脏。
　　我跑过去接住他倒塌的身体，质问骊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骊歌打着手语说：“你别忘了，我也是暗杀系的人，当年那场大屠杀我也参与了。我接到的任务是杀光、烧光、不留痕迹，既然还有人活着，我的任务就不算终结！”
　　“可是幽色城主已经赦免他了！”
　　“并没有，城主只是出于对你的承诺没有直接杀死他而已。城主想让他死，所以他才会被抛弃在猛兽出没的野外。还有，你也别忘了，晴天说过蛊术的创始者就是卜巫，盲童既然说自己有卜巫的血系，很有可能就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毕竟，他还有足够的动机。”
　　“事实证明你错了不是吗？”我愤怒地说，“这个幻界依旧安然无恙，你杀死了一个无辜的人！”
　　骊歌不屑地笑了一下，她走过来，从我怀里抱起盲童的尸体，从二楼的走廊直接扔了下去。一楼的客厅随即传来“嘭”的声音，像猛地朝我的心脏打了一记闷拳。
　　骊歌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得意地比划着：“很好，看来他确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