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梨花寂寞枪》燕小楼

5、第三章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人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大闹武林盟主的婚礼现场？除非他是活的不耐烦了，否则就等于给了争强好斗的武林人士无数个绝佳的理由在他以后的岁月中对他进行全方位的追杀。

　　而眼下，显然有一个既不是活的不耐烦了，又一定要闹场的人存在。而且还是个女人，一个令人惊艳的美女。

　　当众人被那一声娇喝引的纷纷转头望向声源处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么一幕：

　　庭院当中那个高高搭起的，挂着各色彩球的戏台上，迎风立着一名全身素白的年轻女子，由于高架的顶部空间有限，女子不得不将两腿一前一后地踩在架子的顶端，这样的站姿却令她更显得风情万种。洁白的、轻柔的纱衣贴身地覆盖在她修长的身体上，裙摆和袖摆则像波浪一样翻卷着，从高架的顶部如水银泄地般顺势飘下，她如云的一头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身后，头上别着一支凤头钗，发丝在夜风的吹动中涓涓飘飞。女子居高临下，冷冷地望着喜堂中正准备交拜的新人，晶莹剔透白玉般无暇的面容上，眉目如画，长长的睫毛在那对波光潋滟的凤眸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高挺的鼻梁如冰雪雕塑而成，一丝不苟，紧抿的樱唇似乎透露出一点主人的不悦，衬托着夜幕中璀璨的繁星和城中各处客栈为祝贺武林盟主大婚而放满天空的闪烁烟火，犹如天宫谪仙般令人惊艳。众人屏住呼吸地看着她，仿佛一眨眼的功夫这国色天香的仙子就要凌空飞天而去，再不入世。

　　多年以后当初身在单府观礼，有幸一睹此景的人，都要用痴迷的眼光来回忆道：“所谓天仙下凡便是如此吧？要论风华绝代武林中再难有人能出其右了。”

　　单骏由烛火通明的喜堂中望着高架上的人，高架上的人亦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十年。

　　十年是什么概念？在这一刻已经不再重要。

　　小苹，你回来了。

　　单骏，我回来了。

　　原来心里爱的感觉还在，只是曾经喜欢的你不在身边了。

　　单骏，这些年你过的好吗？

　　我很好，小苹。你还是像十年前一样年轻美丽……

　　可是，单骏，你却苍老了很多。

　　是的，我却老了……

　　单骏，你后悔当年犯下的错误吗？

　　后悔？不……小苹，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不要失去你的理由。

　　这么说十年后的你还是执迷不悟？难道说我来的太早了？

　　不、小苹，我很开心能够见到你。

　　……却是在你的婚礼上。

　　无声无息地，两人以目光交流着某种信息，这一刻，没有什么武林盟主，没有什么双喜红烛，摒弃了尘世的浮华，天地万物，有形无形，皆归尘土，两人的眼中，只有一个对方。

　　“燕姑娘！久违了！”不愧是得道的高僧，少林方丈玄因大师最先回过神来，亦认出了高台上的女子，遂以内力将这句话送入前庭。

　　众人这才回过神来，老江湖们迅速从燕姑娘这个称呼联想到十年前失踪的燕若苹，于是这个消息像炸弹般在人群中炸开，惹来一阵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和议论纷纷，今晚，可有一场好戏看了。

　　礼未成，蔡袅袅不敢摘下红盖头，没搞清楚发生什么事的她只能任由喜娘和丫鬟搀扶着，无措地站在一边。单骏此时亦回过神来，为难地侧过身子好让玄因大师举步走至门口，一边频频往燕若苹的方向望去。玄因大师不忘自己的任务，微笑道：“燕姑娘可是来参加单盟主的婚礼？请燕姑娘下来落座观礼。”

　　高台之上，燕若苹徐徐开口，冷洌如水又清幽似月色的声音仿佛纯净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掉落在白玉雕成的托盘中：“单盟主，你在我这寄放了十年的物事还未曾领回去，就这么急着当新郎官了？”

　　众人不明所以，玄因大师亦抬眸以询问的神色望向单骏。

　　“小苹……”单骏低低的声音竟似哀求。

　　“单盟主，你在怕什么？”燕若苹冷哼一声，突地扬起声音，“春香！”

　　单府敞开的大门外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身穿粉红裙裳的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一件物事，举步跨过门槛朝庭前行来。

　　一旁的大尹迅速迎上去欲拦截此人，那女子扬起眉打量了一下大尹，道：“大尹，你不去赶车，倒来赶姑奶奶我？”

　　似曾相识的容貌和声音令大尹猛地认出这是当年燕若苹的贴身丫鬟春香，不想十年未见，当年年方十三的调皮小姑娘亦长成如此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由于过去颇有交情，大尹只好讪然陪个笑，退到一旁不再做声。见主人没有开口，其他家仆亦不敢上前阻拦，春香一路倒是畅行无阻地走至庭前的台阶下，顿住身形，略一回首，见高台上的小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便将怀中物事平放在阶下，掀起原先覆盖的毯子扔在一旁，然后默不作声地迅速退到高台之侧。

　　众人定睛一看，那物事原来是裹在小锦被中的一个小男孩，八九岁左右的年纪，此刻正闭着双眸静静躺在地上。

　　玄因大师出家人慈悲为怀，见此情景赶紧步下台阶，执起小男孩的手腕号脉检视，方才放心道：“十筋软香散……睡几个时辰便能醒来。”

　　此时众人早已围拢了来端详那小男孩，映入众人眼中的，是一张极为熟悉却显的幼稚的小脸蛋。此时众人心中皆不约而同地猜测到：原来十年前燕姑娘失踪是因为未婚有子，却被孩子的爹无情地抛弃……思及此，众人开始以各种颇富含义的眼光对单骏指指点点。

　　单母也看到了小男孩的长相，倚在单老爷子怀里，两人皆是呐呐地说不出话来：“这……这……”

　　单骏看着脚下的男童，目光中充满了震惊和喜悦，他颤巍巍地踏阶而下，停在男童身边，缓缓地蹲下，极力压抑着心中的激动，凝视着那张和自己如出一辙的小脸。玄因大师见是家务事，也不便多言，此时唯有叹口气，后退几步好让这对阔别十年的父子相聚。

　　良久，单骏抬起头仰视高台上的燕若苹，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小苹，我……”

　　“你可看清楚了？十年前你犯的错误……让我背了十年……”燕若苹一字一句地道出，本来毫无感情的声音此刻却充满了怨气。

　　“小苹，对不起……当年，我是因为苏神医的话，才如此误会于你。”事已至此，十年已过，无法挽回，但还可以解释。

　　“苏神医说什么？”燕若苹冷哼一声。

　　“苏神医说……小苹，我可否上去说话？”

　　“单大哥！”蔡袅袅再也忍不住了，虽然不清楚发生什么事情，但女人的第六感告诉她如果让这两个人把误会说开，今后单骏的身边就再也没有她的位置了。

　　单骏回过头来，只见蔡袅袅早已掀去红盖头，美丽的脸上写满了惶恐和不安，正从堂上飞奔而下。

　　“单大哥！”蔡袅袅奔至单骏身旁，抓住单骏的胳膊，“我们先拜完堂，你再去和她说，好不好？”仿佛在寻求保证似的，她又转向玄因大师：“好不好？大师！？”

　　“单盟主……”玄因大师正要开腔。

　　“袅袅，对不起，我误会小苹在先，现在，我必须把事情和她先说清楚。”坚定地，单骏将蔡袅袅的手拨开，充满歉意地凝视了她一会，便毫无留恋地拔地而起，扶摇直上，矫健的身躯几个起落便停在高台之上，和燕若苹对视而立。

　　“单大哥！”蔡袅袅阻止不及，心碎地痛哭失声，匍匐在地。她的父亲和姐弟此时赶紧抢出扶住她安慰。

　　高台之上。

　　燕若苹此时的武功修为亦已登峰造极，两个绝世高手不想让其他人听到他们的谈话，是很容易办到的，因此地面上的人只能从两人的脸色上揣摩，却无法完全窥听两人的谈话。

　　“苏神医说什么？”燕若苹冷冷地问。

　　“他说……”单骏咬了咬嘴唇，虽然由现在看来，苏神医的话是完全大错特错，但现在要他重复当年那句把他由天堂打入地狱的话，亦是需要一定的勇气。

　　“我要知道，究竟是什么话让我背了不白之冤整整十年。”燕若苹深深地看进单骏的眼中。

　　“他说我没有生育能力！”

　　“什么？！”燕若苹瞪大眼睛。

　　“苏神医当年确实是这么说的，而你却在那时候欢天喜地地来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好像在我的心上狠狠地捅了一刀，我既然没有生育能力，那么我心爱的你，却怀了孩子，为什么？”单骏哀痛地看着燕若苹。

　　“不可能！难道你现在还不相信我？”

　　“不，我相信！孩子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可是当年你却不相信我！？”

　　“小苹，你该知道苏神医的医术，从来没有出过错。”

　　“难道……”

　　“难道什么？”

　　“既然孩子不可能出错，苏神医的医术不可能出错，难道苏神医是故意那么说？”

　　“这……为什么他要那么做？”

　　“那就要问他了！走，我们现在就去问他！”燕若苹气愤难当，怎样的玩笑，让她受了十年的苦！

　　“自那一日起苏神医便不在谷中，据说是云游四海归期不定……”单骏终于也意识到事情怎么如此凑巧，“同一日……难道其中真有阴谋？”

　　“你才察觉到？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个老狐狸一定还躲在谷里！”燕若苹看他后知后觉的样子，触动了心中的柔情，不禁扑哧一笑，“你呀，以前就不如我机灵，现在还是不如我机灵！”

　　单骏怔怔地看着燕若苹笑魇如花，仿佛回到了十年前恩恩爱爱的时候，越发发起呆来。

　　燕若苹见他如此，嗔道：“单盟主没见过美女么？很稀奇么？小心我一口吃了你！”

　　“被你吃掉，我也甘心情愿。”单骏执起燕若苹柔若无骨的小手，深情地凝视着她。

　　台上两人已然忘了一切，台下有人却看不下去了，单母见亲家一个个横眉竖目，没过门的贤惠媳妇儿哭的肝肠寸断，当下忍不住冲到高台下，骂道：“单骏！你这个不孝儿！你和那妖女当众拉拉扯扯做什么？尽做些败坏门风的事，你！你！你气死我了！”单母早年没见过几次燕若苹，对其印象不深，在她心中燕若苹哪比的上自己亲自选中的乖巧讨喜的蔡袅袅。

　　“小苹，等我，我和爹娘告别一下，再陪你一起去找苏神医问个清楚。”

　　“恩！”

　　单骏放开燕若苹的小手，跃下高台，对单父单母一拜到底：“爹、娘、孩儿不孝，可是孩儿必须陪燕姑娘到药王谷将十年前的误会查清楚才能成亲！否则孩儿愧对小苹！”

　　“把这堂拜完再去！”单母不依。

　　“没见到苏神医，没把当年的误会查清楚，这堂，孩儿不会拜！”单骏亦有他的坚持。

　　“够了，夫人，别再说了，让骏儿自己处理吧！”单母还想说什么，却遭到单父的制止。

　　此时单沅亦出来帮腔：“娘，如果当年大哥没有误会小苹，如今小苹已做了您十年媳妇了，何况小苹这十年还独自一人为我们单家生养了一个孩子。”

　　想起十年未见的孙子，单母的脸色倒是缓和了不少，当下赶紧吆喝管家一起将地上的小童抱到后厢自己房中，唯恐孩子被燕若苹夺了去。

　　高台上，燕若苹冷冷地注视这一切，也不出声，这十年来她什么苦没吃过？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受不得气的天真小姑娘了，何况此行本来就是要带孩子认祖归宗。

　　“沅弟，多谢。”单骏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弟。

　　“大哥，没什么，应该的。”单沅嘴角浮出一朵飘忽的笑，他的心却痛着。大哥和小苹两情相悦，自己什么都不是呵。

　　“沅弟，家里麻烦你了，好好照顾爹，我和小苹很快就回来。”单骏说罢转身便欲朝高台去。

　　一把刀阻止了他前进的脚步。

　　大环断臂刀。

　　“单骏！老夫若任由你和这妖女出双入对，将我孩儿晾在这喜堂上受众人指点，日后还有何面目去见我孩儿她娘！？”大环断臂刀阴森森地映照出一张愤怒的老人脸。

　　“蔡前辈……”

　　“你叫我什么！？”蔡通天喝止。

　　“蔡前辈，请恕晚辈必须和燕姑娘去查清楚令她背负十年不白之冤的原因！”单骏坚定地说。

　　“单骏！你欺人太甚！吃老夫一刀！”蔡通天暴怒，狂喝一声，挥刀劈向单骏。

　　单骏武功本高出蔡通天许多，但不愿和这位老前辈动手，因此只是左躲右闪，一旁的蔡家姐弟此时却跟着亮出兵器加入战局，一时之间局面瞬时倒向蔡家。

　　众人早已远远退开，蔡袅袅欲阻止打斗却无人听她，喜娘丫鬟恐伤着她，硬将她架开。

　　只见场中蔡通天宝刀未老，将手中兵器挥的虎虎生风，每一招皆攻向单骏的要害，师出蜀中的修罗金针蔡飘霜身法轻灵，游走场地四方，暴雨梨花又狠又准地针针射向单骏的穴道，快剑蔡云飞的龙泉剑虽然没有大环断臂刀的霸道，出剑却奇快无比，三人合斗，互补出招空隙，单骏赤手空拳无法施展自身绝学，逐渐穷于应付。

　　“大公子！奔雷钻龙枪！”大尹适时将单骏的兵器抛向场中。

　　龙枪在手，单骏如虎添翼，对付三人的合斗游刃有余，但是由于他不愿用全力，三人缠斗许久竟不能分出结果。

　　这时高台上的燕若苹娇喝一声：“你们莫非是要打到天亮？”话音未落，人已如箭般射下，只见周身白练翻飞，翩若惊鸿，众人不禁为她的轻功修为喝采。

　　单骏有燕若苹相帮，蔡家三人更不是对手，燕若苹脚不点地，只在半空翻腾，扬起水袖一抖，手中银光乍现，赫然是一柄锋利无比的奇异薄刀，刀锋上寒气森森，澄澄发亮，令空中月光都显的黯然失色，如凝聚着千年的寒冰，和单骏龙枪上妖艳如火的红光交相辉映。

　　“风花雪月！”燕若苹运气令缠绕在身上的白练如银色冰锥般朝四下击打而出，所过之处，周遭酒杯应声而碎。

　　“风卷残雪！”酒杯中的酒喷向空中，透明的琼液映照着刀光剑影闪烁出刺目的光芒，在内力控制之下汇聚一起，形成一团巨大的液态水球。

　　“雨——打——梨——花！”燕若苹弹出一指，液态水球于半空爆炸，人亦在空中飞旋不止，刀锋指处，水珠劈啪击出，一招用尽时，场外各人靠近些的皆被水幕波及，被打的东倒西歪，蔡家三人首当其冲早被携着内力的水珠击出场外。众人透过水幕，只见燕若苹如白色的粉蝶般单足踏在单骏右肩上停住身形，白练受着内力影响飘飞不止，整个人在水幕之中如水中仙子般令人无法移开眼睛。

　　“好厉害的武功！燕姑娘内功修为已到了收放自如的地步了。”玄因大师一语道破在雨打梨花威力之下众人只是受点轻伤的原因。

　　从此以后江湖上便记住了燕若苹这个人比花娇，武功华丽的传奇女子。

　　“单骏！除非你将来三媒六聘八人大轿抬我过门，否则我燕若苹绝不踏在你单府之中！”低声说罢，燕若苹手腕一动，将偃月刀收回袖中，左脚在单骏右肩上轻轻一点，人如风般掠回高台。

　　原来这就是小苹不愿落地的原因，单骏心中更加爱怜，这个美丽的女人，一如当年的骄傲……

　　“各位，单某必须陪燕姑娘去寻苏神医求证当年的事实。连累诸位远道而来，单某惭愧，待单某查清事实，必给各位一个满意的交代！总管，府里的事就交由你协助二公子打理，务必令各位宾至如归！”单骏朝院中众人抱拳，催动内力缓缓道来，不怒自威。

　　“是！大公子！”

　　“大哥！保重……”

　　“沅弟保重！诸位保重！单某去了！”言罢，单骏和燕若苹并肩掠上单府高墙，正欲骑上大尹备在府外的两匹坐骑。

　　“单大哥！”蔡袅袅冲出人群，悲凄地望向高墙之上的单骏，这一墙之隔竟是如此遥不可及，即将成为自己拜堂夫婿的那名男子如今正和他的旧情人亲密地站在一起。

　　“单大哥，袅袅等你回来拜堂。”蔡袅袅摸出护身的碎月刀割下一缕秀发，手一张，那缕青丝乌沉沉地掉在地上，“宁可如此发般粉身碎骨，也要等单大哥回来！”

　　“蔡姑娘……”单骏和燕若苹对视一眼，这名看似柔弱的女子会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吗？终于无言，两人骑上坐骑，并驰而去。

　　蔡袅袅抢至单府大门，痴痴地望着飞骑消失的地方。

　　管家忙着安抚剩下的众人，没有人注意到，蔡袅袅的身后，单沅一脚踩上地上那缕青丝，握紧手中的小瓷瓶，阴沉地盯着蔡袅袅的背影……

　　小苹，如果你无法爱我，那就永远感激我，我也要在你的心里占一席之地。大哥，小苹，祝你们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