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商之戒尺》朱*凌

118、六、悲剧

　　六、悲剧
　　拨开草丛，但见一只黑色布靴横躺在地上，花玉倚眼扫周围，除了远处黄绿斑斑的竹林外，眼前再无他物了，双眼呆呆盯着黑靴，一时作声不得。宋虎拔出钢刀，仔细探查了一番，脸色凝重地转了回来。花玉倚与他相视一眼，均觉惊奇，相互摇了摇头。刹那间，花玉倚只感心下发凉：她她哪里去了？眼见靴子丢在草上，必为人所擒？然则左右有莫威龙、师母朱金钗这等武林高手在场，竟未察觉丝毫，可见敌人一来乘静山不备而至，二来必也是第一流的武功，否则怎能这般悄声无息地掳走林静山！
　　朱金钗细细打量了附近，跃到树梢上眺望了四周，只见茫茫林海，一眼望不到边，哪里能寻得半点人影！沉吟片刻，返回对花玉倚道：“玉儿，你朋友怕是为强人擒拿去了，观此人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踪迹，可知这人武功之高，绝不在我之下。眼下就算分头搜索，也无济于事，只有请动嘲风山庄人马，倾力合作，方有一线生机。”又看花玉倚双目微红，知其心中甚为牵挂，劝道：“自古掳人必有所图，否则就凭贼人武功，只须一掌就可杀了你朋友，如今么，想来一时半刻是不会有何危险的。”宋虎怒道：“哪里还有王法了！若是襄阳城内，老子就是挖地三尺，也能揪他出来晒晒太阳。”朱金钗白他一眼，心想这人也真是浑人，也不说破，道：“不知这位林公子是何身份？或许那贼人会自己找上门来也未可知。”
　　花玉倚心中已乱了七八分，急盼师母分析出个来胧去脉，忙道：“他是故刑部待郎林袭常大人之子。”朱金钗微感愕然，道：“原来是林大人之子，难怪，难怪！”花玉倚道：“师娘认识林大人？”朱金钗摇头道：“他是朝中三品大员，我只不过是江湖百姓，不认得的。只是林袭常为官清廉，在民间那是很有名气的，所以听说过此人。”寻思半响也理不头绪来，略一停顿，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武当山追一个蒙面人至此间，行程千里之遥，到了这溪峒却失去了那人的踪影。反倒碰上了玄武古风等人，碧水一战，若非一位高人相助，你师娘我怕是再也见到你了。”说罢，眼睛也红了。花玉倚又惊又怒，道：“古风三人就在此间，让弟子去领教一下他们玄武门的高招，为师娘出这一口恶气。”
　　朱金钗眼里含泪，忙拉住他道：“不可，我四方神剑派弟子万万不能自相残杀。”忽记起宋虎在旁，便把泪水抿住了，几个月的打打杀杀、尔虞吾诈，直把她搞得心憔神损，筋疲力尽，脑子一阵眩晕，就要栽倒下去。花玉倚吓了一跳，忙扶住她坐在一旁干净的草堆上。朱金钗稍稍定了定神，指着旁侧，道：“你们坐下吧！听我说一下武当山的事情。”花玉倚知师娘要谈师父如何陷在武当山一事，当下拉着宋虎跪坐在朱金钗下方。
　　朱金钗眼望天空上的朵朵白云，思念起天平山南麓逍遥居那幸福快乐的日子，悠然神往道：“如果能够再选择一次，去年之时我定会劝住你师父，留在逍遥居，任他玄武门大举来犯，大不了与庄同归于尽罢了，也比今日的生死离别、相思之苦好上千百倍！”
　　花玉倚全身巨颤，惊道：“我师父……？”朱金钗摇了摇头，道：“你师父遭人诬陷，身困武当派真武大殿，为追捕杀害紫霄真人的真正凶手，我这才赶到溪峒来了的。”花玉倚心下十分震怒，道：“那恶人是谁？竟能在高手如云的武当派中刺死武学一代宗师紫霄真人？连师父也被他陷害了？”朱金钗叹道：“此人武功甚高，行事毒辣、诡秘，显然是处心积虑地设计好了一切。只是武当山诸长老都绝非泛泛之辈，若非玄武门胡搅蛮缠，他又怎会有可乘之机，连番做下这许多骇人听闻的恶事来？可叹那些武当弟子辨不清……，唉！”
　　花玉倚自幼跟随黄金屋、朱金钗南归天平山，从未见过师娘这般愁眉上涌于形的时候，可知其事是十分的棘手。朱金钗性格豪爽，善于断事，向来喜怒不愿摭掩，但喜欢也好，动怒也好，哀声叹气的话却是少之又少，常人谁没有个忧愁之事？她却笑口常开，鲜有为事情所扰乱心情的，江湖上大凡见过她的人，没有不被她笑声感染的，私下里都呼她为：笑美人。
　　黄金屋乃她至爱的丈夫，在她心目中，是战无不胜的英雄豪杰，而今没有输在斗智斗勇上，却败在了阴谋诡计的上面。黄金屋寻常极爱自己的名声，视其比性命还重要，污蔑他的名誉，比杀了他还可怕。那日谋害武当掌门的大罪名硬扣在了他的头上，众口铄金，积毁销石，武当数百人争相指责黄金屋，黄金屋急愤交加，竟在大怒之下，“噗噗噗”连吐三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朱金钗吓得花容失色，急忙来相扶。本有意护着丈夫冲出包围，黄金屋却挣扎地甩开她，大喝道：“帮我把那个恶贼抓回来，还我清白！”黄金屋脸色铁青，双目血红，他夫妻恩爱数十年，何曾有过对爱妻这等叫喊之时？朱金钗当时眼泪就流了下来，想不到黄金屋大喝一声，也惊得武当数百人也是心下大震，眼见机会稍纵即逝，黄金屋大步跨出，伸手奋力抓住妻子后领，喝道：“去！”朱金钗人便已飞上半空，她两脚踏上墙头，连忙回头去看，黄金屋已落入几位武当长老的刀剑之下。同时四周不知有多少好手呼啸着奔她而来，朱金钗咬了咬牙，望了丈夫最后一眼，展开朱雀门中凤求凰的绝顶轻功，飘然离开了武当山。
　　“果然一世真名士也！”朱金钗正讲着，忽然从林内转出一人来，花、宋二人闻音霍然起身，却是刘长庚。“花宋惊讶叫道：大哥！”
　　刘长庚带着把单刀，“嗯”了一声，缓缓走到朱金钗面前，一揖到地，道：“在下刘长庚拜见朱女侠。”朱金钗愕然道：“刘捕头何须如此大礼？”刘长庚长叹一声，道：“悠悠岁月，弹指二十载，昔年在张家口，在下得受二位贤伉俪救命大恩，长庚时刻不敢忘怀，平日里常恨不能与二位相见，今日有缘得窥恩人风采，心下真是万分激动。”他声音发颤，全没了往日的从容若定。花玉倚心想：师父、师娘救过刘大哥，怎的没听他提起过呢？
　　朱金钗秀眉微蹙，寻思道：“我是去过张家口一次，但是年代久远，却已不记得什么了，刘兄弟莫不是记错了人？”这话一出，旁边的花、宋二人更是一头雾水。只听刘长庚道：“黄夫人可还记得有一年您与黄大侠云游四方，路过张家口时，有一群衣装褴褛的逃荒者为官兵所追杀一事？”朱金钗凝眉沉思，一串串往事在脑海中飞速涌来、过去，喃喃回忆道：“那年我夫妻二人在上官伯伯主持下，结为秦晋之好，喝了交杯酒，入了洞房。”她说到此处，腮边涌上两朵红晕，明艳的脸庞显得愈加美丽。又道：“自此后，我二人都喜欢乘着年青，周游一遍天下十八省，领略一下各地的自然风光与世俗风情，金屋立下宏愿，今生必带我走大明王朝的各省。啊！那是弘治三年的临近隆冬季节，北方大雪缤纷，千里一片白茫茫的银装世界。当时我们正游览长城边塞，兴致正佳，金屋眼见北国如此豪情，激发了他无限感叹，挥刀起舞，气势如虹。忽闻远方有吆喝、哀嚎的声音，我们都是吃惊不小，暗道：这等严寒时分，竟还有这许多人在外？闻声寻去，却见数十名贫苦百姓为官兵所追赶。细听之下，那些百姓竟口操着蒙古语，显非中原汉人了。我二人正感惊异，远远瞧见一名官兵手起刀落，斩杀了一名蒙古汉子，不顾汉子的女人哭嚎，硬生生的抢走怀中幼子，高举于头上，狞笑道：让你们蒙古人杀我汉人，这回也教你们尝尝滋味。说罢‘哈哈’大笑着就要狠狠摔下。那孩子吓得哭失了声，若真的摔下，哪还有命在？妇人急忙下跪，苦苦请求饶了那孩子。那官兵笑道：教你一个乖，你来生就算做牛做马做什么畜生，也不要再做蒙古人了。”随手抛出，那孩子便被他重重扔在地上，头撞一块突露出的石尖上，立时血水狂涌，没了性命。那女人大叫一声，扑到孩子身上，没命的叫唤着。另一名官兵嘻笑道：这娘们长得也还算是俊俏，他男人死了，崽子也没了，不如把她投入官营……。众官兵同声大笑。那妇人忽然疯狂地扑咬杀死她夫与子的官兵。那官兵在大意之下，竟被妇人撞倒在地上，一声惨呼，左臂一块肉却已为妇人生生咬下。妇人还想在咬，一杆长枪却早已刺入她的后心……。
　　朱金钗说到这时，只听得花宋二人热血直涌，青筋暴起，这种禽兽所为竟出自于堂堂大明边疆守兵身上，换作平日，二人是断断不会相信的，然如今却是朱金钗所言，岂能不信。花玉倚紧咬牙根，直咬得格格作响，宋虎口中喘着粗气，握着刀把右臂直发抖，也是恨到了极处。
　　朱金钗泪水悄然滑落下来，续道：“官兵的凶残行为，激起其他蒙古百姓的奋起抗争，但他们手无寸铁，肚腹空空，如何打得过装备精良的官军。其中有一个蒙古汉子，身手却很是敏捷，皆连击倒三名官勇，终因独木难支，肩头中了一刀。金屋生平最恨的就是蒙古人，常念及‘驱虏兴华’与正统十四年那场惨烈的‘土木堡之变’，然则当他亲眼目睹了一场人间悲剧时，竟看得目眶欲裂，手足微颤。他性子对人是温和的，每遇贼人时，会多番令对方幡然回悟，除非奸恶之辈、死不悔之徒方才下手杀掉。这次一声不吭地杀了出去，十七名官兵一一毙于他的刀下。他从来没有想到会有朝一日杀死自己国家的人，更何况是守土御敌的官兵！若非他们做得实在是太过分，金屋义愤填膺，盛怒之下，是断断不会杀了他们的。我夫妻二人本来想去雁门关外，拜访玄武门房师伯，却因此事只好放弃了原定计划，匆匆返回了南方。此后，金屋每谈及国家大事，汉蒙战争时，已不再是那般的慨慷激昂，且常自言自语：倒底哪个是正义的一方呢？心中有所困惑，却无人可为他解答。忽一日，金屋拉着我手低沉说道：‘两方相争，百姓无辜。’我当时也是深有感触，这才悟到元人马致远所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实乃至理。”
　　朱金钗悠悠说到此时，看了刘长庚一眼。刘长庚神情竟是十分的激动，颤栗的嘴唇终于开口：“我我就是那个手伤官兵的蒙古汉子。”宋虎大惊，“啊！”了一声出来。花玉倚却因早知他的身世，所以并为感到如何的惊讶，只是念及人世间的悲凉与离奇，心中感慨万千，暗暗为刘长庚伤感。
　　刘长庚解开外衣，扒开右肩，三人果真见到肩膀处有一道长过半尺、深至骨头的刀疤。朱金钗道：“原来足下是那位好汉子，可是如何到了这楚江之地，当上了襄阳捕头呢？这事太也稀奇。”
　　刘长庚红着眼睛，道：实不相瞒，在下的爹爹是蒙古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受大明王朝的招安，附于长城边塞放牧生活，本想带着族人从此过上安宁、恬淡的生活，谁知瓦剌部却不肯放过我们这些同族中人，视我们为蒙古的叛徒，一夜间突袭而至，几乎尽杀我亲族。我仗着些许武艺保着数十位族人逃入长城内，不料官府不但不救济安抚我们，反把我们这些蒙古遇难者当成奴隶驱赶到别处去，一路上官兵折磨死了大半族人。我多番抗争，怎奈饥饿难挡，数次努力皆是无用。若不是遇到黄大侠、黄夫人出手相救，刘某的这条小命也早葬在冰雪覆盖的北国了。二位去后，我身受刀伤，无力照管余下族人，逃命之数日，尽数失散。只想尽快离开那伤心的地方，一路南逃，以山间野果充饥，河水解渴，不知跑了多少里路。在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晚上，只见风雪呼啸，周围林木哭如厉鬼，想到四海之大，我堂堂男儿，却已是无立足之地时，不禁仰天大哭。哭罢，暗道：我族人尽逝，而今只剩我一人，我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间！再叹道：蒙古人杀我们，汉人也杀我们，天地既然不容我们，又何必生我等！见了一块大青石，就要纵身低头撞去，想图个痛快，一死了之。
　　恰于此时，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你一个男人，欲寻短见，好不知羞！果真想死，也不要在这里死了，反脏了我的眼睛，污染了我身边的清风。话音未落，一根枯枝打来，正中我胸间，那力道奇大，直打得我胸口沉闷，人也飞了出去，摔在丈外地上，眼前金花闪闪，一个仙子般的人物从天上缓缓落将下来。我心中一急，便颓然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