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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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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年级的那个暑假,姜衡乡下的爷爷打电话给姜衡:“衡衡,院子里的葡萄挂了一架子,放暑假了么?放暑假了就跟循循一起回来玩玩,然然妹妹也想你了……”
老人的声音苍老又虚弱,颤巍巍的好似下一秒就会倒下。
正在吃饭的姜爸爸放下手里的碗,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大人的事就不要扯到小孩子了,循循衡衡要是想去玩,找个时间我送他们回去。”
姜衡开心地扯姜妈妈的手撒娇:“妈妈妈妈,我们一起去玩好不好?”
姜循抱着碗不说话。
姜妈妈看着两个孩子期待的表情,叹口气道:“唉,好吧,衡衡和循循一起去爷爷那过暑假吧。”
姜循把手里的筷子“啪”地一声拍在了桌上,口气冷淡:“我不去。”
姜妈妈投向姜循的目光有些复杂,蹲下来摸姜衡的脑袋:“那衡衡还去不去?”
姜衡点头。
姜妈妈一向大度。
即使是在当年,姜循的大伯先是对姜妈妈动手动脚耍流氓不成,再是诬陷她偷家里的钱,最后再逼着姜爸爸背井离家,姜妈妈都选择了宽容。他们夫妇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城市打拼,受尽白眼和苦难,这几年,姜爸爸终于有了一份又稳定待遇又不错的工作,她也不再需要带着年幼的姜循大风大雨摆小摊受城管的气,有了一套房子,家里有薄余存款,和邻里的关系也处得很好。
但宽容并不等同于原谅,姜循大伯的所作所为,她一件都没有遗忘。如何将她们一家逼向绝路,又如何几番纠缠,她都牢牢记着。
那时候姜衡尚未出世,但姜循却已经记事,三岁的时候,姜循曾经看见姜妈妈一个人偷偷地在阳台上抹眼泪。姜循什么都懂,家里人都不喜欢他们,所以他拒绝回去。姜爸爸也没有忘记,所以他从不在姜妈妈面前表现思乡。
可是这一切,似乎都和姜衡无关。
姜妈妈说:“那你过几天送姜衡去吧。”
姜衡要去乡下过暑假的消息经由姜循添油加醋传给了舒欣,舒欣又以谣传谣告诉给了舒文。
七岁的小孩子,对一切不熟知的事物都充满了好奇。
舒文羡慕的眼神引起了舒欣的不满,于是事情发展到最后,就变成了,舒文求着舒妈妈让他跟着姜衡一起下乡。
舒妈妈很担心,两个七岁大的小孩子,怎么照顾得来自己。
舒爸爸倒是心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口气随意:“文文想去就跟着去呗,到处走走也好,又能长见识,还能培养独立的个性。”
长见识你个鬼,培养独立个性你个鬼!还不是怕文文抢你的电视!
吃完晚饭舒妈妈和姜妈妈一起去散步,姜衡舒文手牵手走在最前面,中间的舒欣和姜衡一直在斗嘴,姜妈妈忧心忡忡:“衡衡爷爷说乡下的葡萄挂了一架子,想让衡衡回去吃葡萄。”
舒妈妈也愁眉不展:“唉,文文也闹着要去。”
姜妈妈感慨:“人毕竟还是老了,不知不觉循循已经那么大了,衡衡也长大了……”
舒妈妈一下子就想开了:“文文想去,就跟着衡衡一起去吧,两兄弟也好有个照应。”
姜妈妈一诧:“你当真舍得?”
“有什么好舍不得的,孩子大了,总要离开的。”
姜妈妈道:“听衡衡爷爷说,衡衡大伯大婶都出去打工了,一年到头才回来,然然……就是衡衡大伯的女儿,都是由衡衡爷爷奶奶带着。衡衡的小叔刚结婚,小婶是当地人,一起开了个早餐店,衡衡爷爷奶奶都不跟他们住的。人一老啊,最容易孤独,衡衡文文一起去,也能热闹热闹。放心吧,安全得很,闹不出什么事儿,教好衡衡文文别下河洗澡就好了。”
舒妈妈默认,但终究不舍。
路灯把前面四个小孩子的影子拉得老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姜循已经不和舒欣斗嘴了,他们四个人并排而走,姜循牵着姜衡走在最外面,姜衡拉着舒文,舒文扯着舒欣。
两位母亲相视而笑,许久,姜妈妈才轻声道:“其实是我舍不得。”
哪有那么容易放下心。
出发前一晚,舒妈妈辗转反侧就是睡不着,爬起来又把舒文的东西里里外外整了一遍,乒乒乓乓闹到三点闭了下眼,五点不到又醒了,刷了牙洗了脸又把舒文的东西翻出来检查了一遍,然后给舒文做了早餐煮了鸡蛋,让舒文提在路上吃,又把姜衡喊了过来,一遍一遍叮嘱二人千万要注意安全,千万不要下河下塘洗澡,不要和其他的小朋友吵架,不要怎样不要怎样……
舒文还沉醉在马上出发去乡下的喜悦之中,丝毫不能明白自己妈妈唠唠叨叨背后隐藏了多少酸楚。
这是舒文第一次离开父母单独去乡下过暑假,姜衡也一样。姜爸爸把两人送回了老家,在老家留了一晚,第二天叫上弟弟和弟妹一家人和和乐乐的吃了个中饭,便回去了。
农村的生活简单却处处充满惊喜。
就好像刚刚,明明姜爷爷砍了扛回家的是一根又长又粗的竹子,三下两下竟然就做出了三个球和一个小推车。
乡里一点都不热,还有吃不尽的水果。西瓜,葡萄,桃子,梨子,凉薯,柿子,都是自家种的,健康好吃还不要钱。
乡里的小孩子都单纯好客,自小就是孩子王的姜衡一下子俘虏了众人,成了当地的孩子王。
姜爷爷姜奶奶都是随和的人,姜衡舒文的小错小误从来都不会责怪,宠溺着两个孩子。
姜爷爷对姜衡,是有愧疚之心的,这股歉意好似一阵歪风,吹得老人对孙子愈发疼惜。
姜爷爷的院子里,有一颗高大的柚子树,舒文第一次见到亲眼见到柚子树,尽管树上的柚子又青又小,但还是让舒文觉得欣喜。
这就是柚子树啊,舒文吃力仰头看树上的柚子,青青的柚子挂满了一树。姜爷爷把手里的插了跟勺子的半只西瓜递给舒文,摸着舒文脑袋告诉舒文:“柚子要等秋天才会熟,现在还不能打下来。”
舒文咽了咽口水,抱着西瓜坐到小矮凳上吃西瓜。
柚子树旁边还种了颗葡萄树,葡萄藤春天发芽长出新藤,然后疯狂的爬满了整个葡萄架,老旧的葡萄架上,挂满了葡萄。
姜衡抱着另外半只西瓜挨着舒文坐好,一勺一勺舀着西瓜,说:“吃完西瓜咱们去摘葡萄吧!”
舒文又咽了咽口水,舀西瓜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姜爷爷不让姜衡舒文爬树。葡萄还没大熟,吃着又酸又硬,两个孩子却吃得津津有味。
乡下的午后太过寂静,除了满树蝉鸣和满池蛙声,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辛苦劳作了一上午的大人们趁着正午合会眼,玩闹了一上午的小孩子们躺在凉席上沉沉睡去。
舒文悄悄推醒姜衡:“咱们去打柚子吧!”
姜衡猛的从床上跳下来,轻手轻脚的穿好鞋子,从门后找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带着舒文走到了院子。
两人好一番折腾才打落一个小小的青柚子。
柚子还没拿稳,就被站在门槛上的姜然发现:“爷爷爷爷!姜衡和舒文把柚子打下来了!”
两位老人向来睡眠浅,听到姜然的叫唤立马就爬了起来,急忙跑到院子里,姜衡手里还拿着竹竿,舒文躲在姜衡的身后,怀里还小心地抱着一个小柚子。
姜爷爷没有责怪他们,只是摸了摸二人的脑袋,没多说什么。
吃完晚饭舒文突然说要吃柚子,姜爷爷无奈,只好拿水果刀来切,那么小的柚子切开里面的肉就更加小了,舒文灰溜溜地舔了一口,又酸又涩,根本不能吃。
葡萄架在一夜大雨之中轰然倒塌,除了高高挂起的几串葡萄,一架子的葡萄全部被压碎。舒文和姜衡穿着雨衣,傻愣愣的站在雨里。
姜爷爷很伤心,原本想着等葡萄熟透了再摘给孙子孙女吃的,结果烂在了土里,一番心血就这样毁得干干净净。早知道这样,前两天舒文嚷着要吃葡萄的时候,就该多摘了几串解馋。
雨下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停雨放晴。
院子前面是一篇水稻田,层层水稻田之下,姜爷爷家院子前面,有一个小荷塘,荷塘的水不深,下了一夜的雨才涨了些。荷塘里种了一片莲蓬,今年雨水多,莲子长得格外的好。
姜爷爷拿棍子量了量水位,吩咐姜衡看好舒文,卷起裤腿就下去了。
一篮子的莲蓬被提上岸,一个小小的莲蓬里面,竟然嵌了二十几粒莲子,莲子青青,还透着荷香。
两个小孩子还是第一次见到莲蓬,两双眼睛都看呆了,挪不开眼。
姜衡和舒文学着姜爷爷的样子吃莲蓬,先把绿色的皮剥掉,再把里面细细嫩嫩的芯抽出来,莲芯不能随随便便丢了,要放到专门的碗里,然后晒干。莲子肉又甜又香,两个人不知不觉竟然吃了一口气把摘下了的莲子都吃得干干净净。
乡下的生活就像是一场场千奇百怪的绝妙冒险,姜爷爷带着姜衡舒文打渔钓虾,玩野了的姜衡学会了爬树,然后在树上挂两个绳子垫上一块木板,做成了一个简易的秋千。
屋前的院子里有很多蛐蛐,一到晚上,就能听到点点蛐蛐叫,和着蛙声蝉鸣,像是唱歌似的,吵得人睡不着觉。
姜衡躺在矮竹床上,身边的舒文不安的翻了个身,缓缓睁开了眼。
黑暗之中听见了姜衡的声音:“文文,我睡不着。”
舒文翻回来,脸对着姜衡:“衡哥哥,好多蛐蛐在叫。”
姜衡伸腿搭在了舒文腿上,然后把舒文像枕头一样抱住:“是啊,文文,咱们明天一起去捉蛐蛐吧!”
舒文不安地挣脱姜衡的束缚,学着姜衡的样子把腿搭在了姜衡的腿上,迷迷糊糊地应了句好。
第二天舒文起得特别早,刚爬起来就摇醒了身边沉沉睡着的姜衡,他还记挂着昨天姜衡说的话,要带他去捉蛐蛐。
两个孩子吃完饭便兴冲冲地跑去捉蛐蛐,蛐蛐体型小又活跃,姜衡在院子里滚了好几圈,硬是没有抓到一只。两个人累得气喘吁吁,并排躺在柚子树下休息。
刺目的阳光穿过层层树叶,树下影子斑驳,姜衡把手枕在脑袋下面,闭目养神,舒文侧头看他,温柔的风带着凉意,树上蝉鸣声起,舒文回过神来,学着姜衡的样子,把手枕在脑袋下面,轻轻合上眼眸。
姜衡突然跳了起来,手里死死的捂着衣服:“文文,蛐蛐爬进我衣服里啦,我抓住它了!”
舒文把手伸进姜衡的衣服里,轻轻的捏住蛐蛐,姜衡这才放开,衣服里的蛐蛐被舒文抓了出来。姜衡跑进屋里拿竹筒罐子装蛐蛐,蛐蛐被放进罐子里盖好,二人欣喜不已,决定再抓一只斗蛐蛐玩。
又是一番折腾,却始终没有抓到另一只蛐蛐,舒文再打开罐子时,发现里面的蛐蛐已经死了。罐子没开气孔,原本蛐蛐被姜衡捏得就快死了,再放进没有气孔的罐子里,自然活不久。
舒文闷闷不乐的丢了罐子,坐在柚子树下发呆。姜衡看了看不远处的荷塘,拉起舒文的手:“文文,走,我们一起去摘莲蓬。”
舒文犹豫:“妈妈不是说不让下河洗澡么?”
姜衡把手里的棍子插进荷塘里量水深,他记得姜爷爷下塘的时候水刚过膝盖,棍子湿处也不过到他的大腿,他拍胸脯保证:“这儿水浅,没事的!”
舒文担忧地看着姜衡卷起裤腿下水,外围的水浅,才刚刚过膝,可是里面的水却越来越深,淤泥也越来越厚,毫无经验的姜衡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地往里探去,越往里就陷得越深。
水已经快要腰了,舒文在岸上着急大喊:“你快回来吧!别往里走了!快回来!”
刚从小姐妹家玩游戏回来的姜然听见了舒文的喊叫,急忙跑去山上找姜爷爷。姜爷爷正在山上的瓜地里摘西瓜。
老人急匆匆赶到时,舒文也掉进了水里,两个孩子一人手上抓着一个莲蓬,正抱在一起哭,满脸淤泥。姜爷爷脱了鞋子下水,一手抱一个,颤巍巍地上了岸。
姜奶奶烧水给两个人洗了澡换了衣服,姜爷爷一边剥莲子一边打趣:“你们两个还真重,比爷爷挑两百斤的谷子都重。”
姜衡不敢把下河的事告诉姜妈妈,姜爷爷却主动告诉了儿媳妇,姜妈妈在电话里叹气:“要不,爸,明天我让有明把孩子接回来吧。”
姜爷爷沉默了半晌,应了声好。
第二天上午姜爸爸便来乡下接两个小孩,姜爷爷皱眉,手里的卷烟一根接一根,姜爸爸低低喊了声爸,声音有些哽咽。
姜衡和舒文都很不舍,两个老人站在高高的柚子树下,苍老的脸上写满不舍。
他太孤独了。姜衡转身的那一瞬间脑子里突然闪过了这么一句,猛然回头去看老人,姜爷爷还在朝他挥手,脸上的笑那般苦涩。
“爷爷,明年我再来玩!”姜衡奋力的喊出这么一句,眼泪刷的流了下来。
视线逐渐朦胧,柚子树下一高一矮两个老人,就这样渐渐模糊。
1998年的夏天注定了不能太平。姜衡舒文回家的第二天,乡下便下起了大暴雨,陆陆续续有新闻说,XX地方发了大洪水,淹了多少人多少屋。两个老人被接到了姜衡小叔家里,又是两天一夜的暴雨,姜爷爷住的那间老房子,倒在了大雨之中。
舒妈妈还在庆幸:“幸好提前把衡衡文文接了回来,刚接回来就发大水了。”
姜妈妈也说:“不接回来可能淹在乡下了。”
姜衡抱着电话问姜爷爷:“爷爷,院子里的葡萄树还好吗?柚子树还好吗?”
那么大的水,怎么可能好。姜爷爷在那边安慰:“等春天我再种两株,到时候把葡萄架架在柚子树上,让葡萄藤沿着柚子树长。”
一旁的舒文大喜:“那是不是会结出葡萄柚?”
电话两头的人俱是一愣,爽朗的笑声充斥了整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