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碎前惜別》蝸牛漫

9、第二話、錯位的青春 三

　　（九）

　　袁穆恩有些汗溼的手，緊牽著余蒔清，於人群間穿梭。她跟在他身後，自飄散的髮絲縫隙，凝視他挺直寬闊的背板。

　　「蒔清，跟緊些。」

　　攤商與小販的叫賣聲響亮，她卻近乎什麼都聽不見。她心裡只剩下他的聲音。

　　黑色的百折裙擺晃動，在柏油路面上，與他的影子交疊，融成漸層的灰階。

　　過長的衣袖，與寬大袖口，讓整建夾克顯得鬆垮。然而，她喜歡這樣被包覆的感覺。像是，被人輕巧地疼愛著。

　　兩人抵達一家小麵館。店門上邊掛著一只老舊的招牌，其邊角更泛著詭異的群青藍，若生滿了污垢和菌孢。一旁突出的銀灰排油煙管，冒著濃雲似的白煙，冉升於空。那煙雖不嗆鼻，但過多的排放量，仍讓人看著仍觸目心驚。這一景象，也促使整排等餐的客人們，全都退到反方向去。

　　店鋪以簾幕式的塑膠透明布條，勉強將內外空間作出區隔。廚房裡熟練翻動炒鍋和調製羹湯的廚子們，各個揮汗如雨。袁穆恩和她也擠在排隊人潮中，顧盼著點餐和出菜的情形。

　　「糟糕、今天來得晚了，人蠻多的。可能要稍等一會兒。」他轉身對她說。

　　「嗯、沒關係。」

　　她話才剛落，制服外套裡的手機就叮鈴震響了起來。

　　「抱歉，我接個電話。」

　　她沒特別注意來電號碼，猜測應該是母親。不過，實際接聽後，卻聽見蕭然的問候。

　　「晚安。」

　　那是醇厚好聽的嗓音。猶如一杯溫開水，滋潤人心。

　　「晚安。」

　　「蒔清，妳那兒似乎挺吵的。這麼晚了還在外邊嗎？」

　　「嗯、是的。」她不想為了使他安心就惡意欺騙。「請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蕭然的語調隱含著不好意思，「只是，今天沒和妳一起留晚自習，有點不適應。」

　　他不敢說是想念。他怕追得太緊，得寸進尺，反而離間彼此的信任。約束，向來非他所樂意。況且，直至今日，他們的關係，就停留在「知心朋友」。既沒往前，亦無倒退。

　　「原來如此。我明天」一瞬，她沒能肯定明日是否會與他結伴前往圖書館，語句嘎然而止。

　　「蒔清，明天怎麼了？」他詢問她未言的後續。

　　「沒事。」她連忙否認，「我、我想岔了。」

　　無預警地，蕭然那一端的電話傳來「喀沙、喀沙」的刺耳雜音。接著，他沒對著話筒，而是向一旁高喊：「啊、慢著、你這傢伙，別搶我手機啊」

　　正憂心他該不會碰上搶劫或別種麻煩，余蒔清就收到有別於蕭然的輕浮招呼。

　　「蒔清學妹，妳好呀。」

　　她在第一時間即認知到，拿走蕭然手機的人別無其他，正是江昊宇。

　　「江學長晚安。」

　　「哈哈、不用這麼拘謹啦。」他刻意強調「拘謹」二字。加重的詞彙，似乎另具深意。「我只是忽然想對妳講句話罷了。」

　　「好，你請說。」

　　江昊宇停頓了將近十幾秒才出聲：「吶、蓋著夾克的捉迷藏遊戲好玩嗎？」

　　她驀然一驚，微張著嘴，竟徹底無法作出回應。

　　「好啦，蕭然在催促了，我得把手機還他。」他的口吻沒絲毫變化，但內容卻像纏繞在她頸項的釣魚線，且逐漸勒緊。「算了，倘若真聽不懂我的暗示，就當作沒那回事吧。妳自己多保重。」

　　她確信，江昊宇把她來到這偏僻地域的事，盡收在眼底。當下卻刻意不說，饒富興味的想得知發展。她懷疑，這通電話甚至是他誘導蕭然撥出的

　　「蒔清，對不起，江昊宇不由分說就奪我電話。」蕭然奪回主權後向她道歉，「他沒亂扯話題欺負妳吧？我剛才沒聽清楚你們的對談。」

　　「不用緊張，他沒有。」

　　「幸好。」他鬆了口氣，「對了、妳回到家時，能知會我一聲嗎？時間不早，我實在不放心。」

　　「沒問題，我會的。」她發覺自己的應答很機械，彷彿負責刷過條碼後自動顯價的收銀台。

　　「那麼，我就不打擾了。明日學校見。」

　　「嗯、明天見。」

　　直至收到「嘟嘟嘟」結束通話的訊號，余蒔清才切斷了電話。

　　袁穆恩在笑，神情卻很複雜。眼底隨前方廣告霓虹映耀不同色澤，斑斕而眩目。

　　「來電的是那位和妳關係不錯的學長嗎？」他比向她剛放回口袋的手機。

　　「對。」

　　他沒漏看她電話中曾閃過一絲詫異，於是問道：「妳學長有問，為何都快八點還在街上晃嗎？」

　　「沒有。他只請我到家時務必捎訊息知會。」

　　「那妳怎麼？」

　　他正欲打探令她面色難看的主因，就聽見廚房傳來老闆娘要他們點餐的高喊。

　　「外帶一碗海鮮大滷麵，一碗陽春麵，還有一盤炒高麗菜。餐具不用附。」

　　她望著他微亮的側顏，心裡還為前幾分鐘的事困擾，而有點怔忡。

　　「妳的鞋帶。」

　　點完餐，他的視線再度聚焦在余蒔清身上，因此很快就注意到她的鞋帶鬆了。趁她還沒意會過來，他已蹲下身，在眾目睽睽之下，仔細替她重新繫妥。

　　「穆恩，別這樣。我、我自己綁就可以了」

　　雖受寵若驚，但她也明白，自己如果繼續接受他無私的疼愛，大抵連最基本的生活技能，儼然都將全部喪失。

　　「這兒地面挺髒的。」他嘗試說服她，「妳一向很愛乾淨，還是讓我來吧。」

　　「可是」她搜索枯腸，一時半刻找不出有力反駁他的辭語。

　　傾俄，一名汗流浹背男工讀生拎著兩只塑膠袋，走到他們面前。

　　「久等囉。客人一百零二號，您外帶的餐點好了。」他從腰間沾滿白麵粉的墨綠色圍裙中，摸出一張皺巴巴的帳單。「海鮮大滷麵一百二十元，陽春麵四十元，炒高麗菜五十元，一共兩百一十元。」

　　袁穆恩迅速付了錢，不讓她有開口表示平攤的機會。

　　「謝謝惠顧呀。」

　　工讀生笑著朝他們揮手後，立即小跑步衝回如戰場水深火熱的廚房。

　　整個返程，她都在為一百零五元糾結。她嘰哩咕嚕哼唧了一堆婆婆式的碎念，弄得他有些想笑，也起了一點調皮的玩心。

　　「妳再執著於紙鈔和銅板，回公寓後我就吻妳。」他嚇她。

　　她「唔」的一聲不滿抗議，打算把他牽著的左手抽回，卻發現他抓得死緊。

　　「為何？」她放棄掙脫，欲哭無淚地瞅他一眼。

　　他一臉清淡坦然：「證明我比錢財重要。」

　　余蒔清已不甚確定他究竟是在吃醋，又或者，撒嬌。不過，無論是何種面貌的他，她皆喜歡。打從心底。她徜徉於他溫柔的波瀾裡泅泳。

　　（十）

　　返回公寓，進入屋內。袁穆恩拖鞋時，順道打開了整間小屋子的燈鈕。接著，他看她穿著黑色半筒襪的小腳踩上木板，才走向某扇窗邊設備簡陋的流理台。拆開塑膠袋上的結，倒出大滷麵、陽春麵和炒青菜，將它們分別盛放於碗碟。隨後，他又自流理台下方的抽屜內，取出兩套餐具，端著湯麵來到矮桌旁。

　　「來、妳的海鮮大滷麵。」

　　「咦？」

　　海鮮大滷麵中浮著鮮嫩的紅蝦、魚肉、魷魚、蚌殼，以及各種海味。她以為他肚子餓極，方點了這道料豐味美的麵，沒料到這一大碗竟推到她眼前。

　　「穆恩，我吃陽春麵吧。你的身子還在發育，比較需要充足的養分。況且，這麼一大碗我鐵定吃不完的。」

　　「沒關係，妳吃剩再給我。」他幫她把麵和開，再將筷子與湯勺遞給她。

　　她知道若不斷婉拒他的好意，相當不近人情。因此，縱然懷著些許忐忑，她仍頷首致謝：「那我就不客氣了。」

　　「很乖。」

　　他太過自然而寵膩的語氣，讓她始終有種自己比他年幼許多的錯覺。碗裡的熱湯還在冒著蒸汽，她等他也坐下後，才輕聲說：「我開動囉。」

　　不一會兒，哧呼的吃麵聲在房裡此起彼落。

　　「好吃嗎？」他問。

　　「嗯，很美味。」她巴掌大的小臉，洋溢著幸福甜笑。

　　余蒔清曾想過，他若沒遭逢變故，與巨大衝擊。他依然是今日的袁穆恩嗎？也許，那些表面像是揠苗助長，和迫不得已的惆悵，成就了他的堅強。

　　他在和命運抗衡，沉默卻隱含力量。不哭喊、不咆哮、不怒號，他接受所有的絕望，努力尋覓曙光。

　　思至此，她放下筷子。

　　「穆恩，在你升學考試結束前，我不會再過來這裡。」

　　——她不能為滿足一己之私，瓦解他強韌的意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