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
-
温子虞在用红豆糕叠罗汉,叠着觉得烦,换了种玩法。不厚不薄的糕片,一片一片排着队竖起来,像推骨牌。
一帘风月,闲得慌。
他喜欢吃糕点,但是每种吃多了就会腻。
府上收了一堆糕点师傅,原本打算吃腻了手艺便遣出府,但自从年前那个做红豆糕的师傅死活赖着不肯走以后,后头进的人便也有样学样。结果府上收了一堆点心师傅,到了不能再增了,没有办法之下只得回头再尝那些已经吃腻的花样。
今天是桂花红豆糕,还有笑口枣。他一点都吃不下,开始反省自己是否心肠太软。
竹帘外面霍老头正在点评剧目,快过年了,头名得要决出来了。
“这折《十八窑》讲的是女子寒窑苦守从军的夫君十八年,挨尽艰难苦楚,终于苦尽甘来,盼得夫君衣锦荣归,被封为将军夫人。曲子凄婉动人,文辞壮丽,相当动人。”
“等十八年啊,守活寡啊,不知那男人怎么想的,功名重要还是娘子重要?万一他娘子挨不了那么长的日子,或者第十七年上头生病死了,那可不是一场空么。”
子虞又竖起一片红豆糕,第六片了。这个厨子其实手艺不俗,就冲着每片糕都厚薄均一,软硬适中就算是一流的点心师傅,只是……自己腻了。
“这么苦情又矫情的戏,不好看。”他否定了。
霍老头连忙把一叠本子都推到一边去了,从另一叠上拿起一本。
“要奔放自如的也有,像这折《粉蝶红墙》,讲的是一个赶考的书生遇上了到庙里上香的官家小姐,他私心倾慕,每夜化身成蝴蝶飞过墙去跟小姐相会,却不知只是黄粱一梦。这一折活用了庄周梦蝶一典,缠绵悱恻,感人至深。”
子虞抬头看看窗外,庭院红枫飒飒,两只大黑蝴蝶舞成一团,景致有种诡异的浓烈。
“这个什么蝴蝶的,后来怎样了?”
“后面小姐返家,书生上京赴考,得了头名。但是小姐已经嫁人了。”
子虞手里拈着的红豆糕“嗒”的掉在桌上,“做梦就是做梦,这书生真没胆!真要半夜翻墙过去把小姐抱了,那不是就花好月圆了么。”
霍老头呆了半晌,心道,真要像你说的这么写,恐怕戏未演,先被大家口水淹死了。
子虞皱了眉头:“这些故事要不是土得要死,看得开头就猜到结局,要不就是剽经窃典的让人恶心。盐城之大,连个会写故事的人都没有吗!”
霍老头暗道,这些选出的本子无一不是词曲绮丽,若是找对了人演都必能风靡一时的,怎地就不中你的意呢。
揣摩着主子的意思,他抖抖索索的从底下抽出薄薄的一本来。
幸好,还留着这一手。
“这一折名叫《朝露》,讲的故事倒是不落俗套,只是曲子填词都不算上乘,并非行家里手。”
“把故事讲讲看。”
“这说的是一个女子思慕隔壁的年轻男子,却不愿为他所知。思念日益加重,一日清晨,女子忽见园中大树上每滴露水都映着隔壁男子的容颜,她将露水收集,一饮而尽,结果竟然怀了身孕。”
子虞呆了呆,霍老头却没有说下去了。
“下面呢?”他追问。
“下面没有了。”霍老头苦笑:“这本子送来时就只有半折。”
“哼,卖关子呢!”子虞撇撇嘴,“给我找写这个的人来。”
霍老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我已经自作主张请他来了。”
子虞觉得这老狐狸似乎已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那笑就像在说,就知道你喜欢这道道。可是这戏只有半折,要当榜首绝无可能,这回看你怎么办!
他翻翻白眼,那又怎样!要是那人对了自己胃口,半折就半折,让他当榜首,笼络住了他,还愁他写不出完全的好本子么。
两人正各怀心思,外面有人通传说甄洛来了。
霍老头瞧瞧子虞,子虞说:“你先跟他谈,说若是在年底把本子写全了,让他登榜首。”
霍老头答应了,收拾好桌面的本子,只把一本薄薄的《朝露》放在桌面正中。
子虞坐在帘后,手上拿起最后一块红豆糕。
这时甄洛进来了,她踏入厅中,见到的是坐在矮几前面须发如银的老头儿。老头儿也不站起来,昂起头目光炯炯的打量她,仰望的视线竟然有种居高临下的气势。
甄洛对他行了个礼,不卑不亢的说:“我是甄洛,见过老爷子。”
子虞躲在帘后把进来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不像平日见到握笔写字的读书人,这个甄洛身上一点酸气都没有。身上的青衣是洗的半旧了,穿在他身上却是轻软的烫贴,看上去竟有种悦目的感觉。这人还在自己颈子上系了条白缎帕,动作间帕子暗暗生光,原来用银丝捆了边。这帕子衬着青色的衣服,显得那人身材更挺拔秀丽。
这是今年流行的打扮吗?子虞暗想,回头让人开了那储藏库,把里面积存的绣帕挑十条八条出来,让府中的小厮们都系上,看着精神。
霍老头正跟甄洛说让她把本子写全了。
甄洛想了想:“真的可以登榜首吗?”她有几分疑惑,两个眸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一闪亮,让人挪不开眼神,那模样可真是美丽。
霍老头不禁语气便软了几分:“自然是真的。”他觉得自己像在哄个小孩。自从最小的孙女年满七岁以后,他再没有用这样的语气跟人讲过话。
甄洛在心里飞快的盘算着,要在年底前把本子写全,不免得去找云煦合作,镖也不能接了……她抬头爽快答应:“我可以完成,只是,还有一个要求。”
“银子不会少了你的。”老狐狸觉得不大对头。
“我知道,也就是一个小小要求。这戏总是要人唱的对不,我只是推荐个人。”甄洛很快的说:“我想由春江公子来唱。”
“春江公子?”霍老头惊愕:“他不是已经不唱戏了吗?”
“如果是这折戏,他会唱的。”甄洛急切的说:“只要他再次登台,一定会比以前更受欢迎。只要你们答应让他演这戏,我负责说服他。反正你们也需要人来唱给王爷看的对不对,还有谁比云煦更合适呢?”
霍老头正想说话,帘子后面却有人说:“谁说没有比云煦更合适的人,我就是!”
子虞一掀帘子,踏了出来。
出来时把拈着的笑口枣反手一弹,一排红豆糕轰轰烈烈的一片压一片,全倒了下去。
他笑笑负手看着甄洛:“这折《朝露》我来演,绝对比云煦更合适。”
甄洛知道帘子后面有人,却看不清楚是什么人。此刻一瞧,见是个年轻公子,身上一件淡黄的薄绸衣,嫩得就像春天刚抽的柳叶子,衬得这男子的肤色好像白玉一样。细瞧这人模样长得可真扎眼,墨裁一般的剑眉斜插鬓角,一双眼睛寒星一样,两片朱唇欲笑不笑的,一副风流模样。
云煦的俊美是全城闻名的,他的风仪静美若出岫之云,面前这男子的容貌却如烈日般灼人眼目,令人目眩神驰不敢逼视。
甄洛感觉到这人身上的侵略性,她别过脸去,不愿接触他的眼神,“你是谁?”
子虞对甄洛的反应很满意,简直就是感觉大好。
他知道自己长得漂亮,每次出游都会兜回半车倾慕他的女子抛来的水果,那些包着水果的帕子和不能吃的礼物都堆了半间房子。
他知道自己扬唇一笑便可令多数女子迷了心智,但能令到一个男子也腼碘起来,他还真是分外得意,尤其对方也算是位美男子。
他一高兴起来,态度更是张扬。
“我么,天下第一美男子,粉墨场中状元郎。我叫温子虞,号探花明月君。”
他笑吟吟的道:“你跟春江公子是朋友,那么该当听过我的名字。”
“明月君?”甄洛歪着头想了半晌,“没听过!”
子虞瞟她一眼,“打什么诳语,你竟然没听说过我?”
甄洛认真回答:“真的没有听过,我长年在外头跑,消息很背。”她心里说,就算听说过也不会让你知道,看你这么狂的样子就不顺眼。
“那我唱两句让你听听。”子虞屈指就几,边扣边唱:“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如何?”
他的嗓音清澈华丽,若桃花瓣瓣散落于溪上,落花愈艳,流水愈清。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他只唱了两句,便面带得色斜瞥着甄洛,看她如何点评。
旁边霍老头正在左右张望,想找个缝遁走。
竟然看到这千年难遇的一幕,眼高于顶的公子竟然唱曲给个贫民听……唱给个贫民听也算了,竟然还一脸讨好的表情……他觉得头顶乌云密聚,随时会一个响雷劈下来。
甄洛沉默片刻:“什么如何?”
她抬眸,一脸迷糊得恨不得让人扇上两记耳光的表情,嘴里嘟囔着:“又不是唱戏,哼哼唧唧的拖着声音说话算什么,让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霍老头的脸色已经变得跟脚底下的泥没什么两样了。
公子……公子讨好一个男人还不够,竟然还被那人奚落……
旁边子虞的脸色一变,随即朗朗笑了起来:“你真有趣,对我的胃口,我喜欢!”
被讨好的对象奚落也就罢了,竟然还……
“咕咚”一声,没有等雷劈到,霍老头直接晕了过去。
子虞皱着眉头瞪了霍老头一眼,对正在搀他的甄洛说:“老头儿最近太累了,坐着都会睡着,别管他了,我们来谈正事。”
“真的是睡着了啊。”甄洛探到霍老头的脉象平稳,便松了手,由他倒在禤上睡去。“什么正事?”
“把《朝露》这戏给我吧,我一定给你演个开门红。”
甄洛头也不抬:“不要。”
“为什么?”子虞想想:“除了榜首赏金的一千两银子,我再给你一千两。”
甄洛拧眉瞧着这个意气飞扬的男子,看见他刚才座前矮几上倒成一圈的糕点,想起今早嚼得心满意足的油条,心里忽生厌恶。
不过是个锦衣玉食不知人间疾苦的公子哥儿,以为世上的东西用钱统统可以买到,把唱戏当玩票,如果让这样一个人去唱《朝露》,那么《朝露》成了什么?写《朝露》的人又成了什么?
她沉了脸:“我不要多余的钱,只要答应我两个条件,我就把本子交出。若是不能答应,一切免谈。”
子虞有点恼了,这人怎么就这样不识好歹呢。论容貌论唱功,自己有哪些比那个过气的戏子要差!连赏金都翻倍了,还是不肯,这不是有意刁难,坐地起价吗!
一时他脸色也不大好看了,“赏金就这么多,不能再加了。别忘了,你的东西才只有一半,还没有完成呢。若不是让我来唱,什么春江公子冬湖先生的,统统唱不来。”
甄洛一挑眉毛,冷笑:“是么?我就偏偏不给你唱,你要唱就找别人的本子。”
伸手一抽,那薄薄的本子已抓在手里,转身就走。
“喂!”子虞气得跳脚:“我哪里不如春江公子,你说句良心话!”
甄洛顿了顿脚步,只丢了句:“你哪里都不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