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狮不吼》谢曼殊

2、美人车

　　王城中尚是初秋，塞北青阳城中已落了薄薄一层银霜。驻守城门的数名兵丁都缩在避风的角楼里，烤火闲聊着。
　　为首一人二十岁上下，他眉清目秀，衣饰不俗，放眼望去也算得上一方人物。但那蔫头蔫脑、恨不得把整个身子都缩进皮裘里的架势，平白添上三分猥琐气息。
　　此人正是长公子帐下军师，人称‘孤半仙’的孤鹜。
　　此刻他捧着一碗热辣辣的烧酒，晃着脑袋，谈兴正浓：“……国主虽有三子二女，但最喜欢的必然是咱们长公子。要不然冬至节礼，回回都是刚入秋就出了王都？”
　　兵士们自然连声附和，有人嘴快问道：“今年押车的监军，可还是三公子？”
　　“那是自然，”孤鹜摆摆手。三公子风吹雪和他家主子交好，此番前来并不稀奇。他这会儿想说的却是件稀奇事儿，“今年送礼的车队，与往年大不相同。听说相国大人亲自下令，在车队里硬塞了三十六架‘美人车’！”
　　这下兵士们可炸开了锅：“美人车，什么美人？”
　　孤鹜满意于自己所言引起的轰动效果，直到喧闹声渐渐平息，才不紧不慢地说：“王上数月前放下话来，长公子不成婚就不得返京，大家可记得？”
　　“自然记得。可王城有什么好的？”
　　“就是啊，人又多，巷子又七弯八绕的，咱们的西苑大马根本跑不畅快！”
　　孤鹜一脸鄙夷：“赵二傻，说你傻你还真傻——如今王上病重，立储君的事可还没定哪！咱们公子要是回不了王城，那可愁大发了！”
　　“这、这可怎么办啊？”
　　“所以墨大人想了个办法：准备三十六驾美人车，但凡未出阁的姑娘，只要够得上‘家世清贵、容貌端庄’这八个字，均可登车随行前来青阳——咱们的相国大人啊，为了长公子的婚事也是操碎了心！”
　　孤鹜说完先一摆手，止住大伙儿的兴奋之色，那双清透的风流眼眨了眨，又压低声音道：“据可靠消息说，永定侯世子赵绝音，就是第一个上车的！”
　　这次他可止不住了，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赵河东，赵河东要来了！”
　　“我倒是谁，就是赵家那头母老虎！”
　　“早几年就被咱们公子拒绝了，怎么现在还没死心啊？”
　　这被他们哄闹取笑的赵氏绝音，是故永定侯赵环的独女，本名原是叫赵绿绮——随着她父亲家传的一把绿绮琴。奈何此女自幼由赵侯教养，随她一路东征西讨，养得分外桀骜不驯。
　　及至她母亲战死沙场，赵绿琦扶灵北归时已过及笄之年。在王城的闹市上放马狂奔，鞭杀恶少；乔装入青楼纵饮达旦；孤身百里追缉匪盗……种种令清贵人家侧目的事，她可没少做过。
　　她父亲楚河乃是太医院出身，秉性温文尔雅，对这野丫头半分奈何不得，而风鸾女王怜她母亲为国捐躯，自然也不肯拘束了她。
　　世家圈子里私下给赵绿琦取了个名号‘赵河东’，暗笑有哪个倒霉人家肯娶了这只河东狮子去。她对此却毫不在意：万事只要顺着自个儿心意、快活就好，哪里管得别人一张嘴？
　　她这般疯疯闹闹地长到十九岁，那一年初春三月，正值长公子风无眠回京换防。偏巧那一日他换了银甲，骑马打东城门过——又偏巧赵绿绮从东郊放了鹰回来，只那一眼就嚷着非君不嫁。
　　这天性率真的小姑娘，示爱的方式也与人不同：她就带着那把家传的绿绮琴，端端正正地坐在长公子府前弹《凤求凰》。奈何从清早弹到傍晚，从宫调变到羽调，王府大门却一直紧闭。
　　最后还是墨铭墨相国看不下去，亲自驱车前来劝她回去。赵绿绮红着眼睛起身，瞪着那鎏金的门环大声道：“既无知音，何用绿绮？”一抬手便将那千金的绿绮琴摔个粉碎。
　　万事节俭的墨相国心疼地只揪胡子，而赵绿绮当日便上表国主，自更名为‘赵绝音’。
　　此事一出，满城哗然。楚太医终于下了狠心，备了重礼前往国师府，请京中最重风度礼仪的三公子风吹雪对其教导言行，之后‘赵绝音’这个名字便如打了封条似的，王城中再不复闻。
　　谁想到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此次相国府替儿子选亲，她竟应了第一，也难为这小姑娘三年来痴心不改。
　　孤鹜正在靠着火炉感慨万千，有兵士问道：“哎，孤半仙。你说咱们公子会看上那母老虎吗？”
　　孤鹜都懒得从袖笼中抽出手指掐算，直接信口开河：“我早就算过卦了，咱们公子是火命，赵家的小丫头是金命，金火轮转，逢凶化吉。他那吉缘就是从这个‘凶’字……”
　　他话未说完，一种多年军旅生涯、野生动物般的直觉让他察觉到凶险，狐狸毛围脖儿往脸上一扣，麻溜儿地往人群里一倒，瞬间鼾声大作：“酒……酒、再喝……”
　　在孤鹜身后，有一人正大步拾阶而上。他黑袍乌甲，身形矫健，一双狭长眼眸仿佛留在野地过夜的刀刃，遍结冰霜——正是这话题的中心人物，扶风国的长公子，青阳城主风无眠。
　　这些兵士正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哪里有孤鹜机变？全被风无眠抓个正着，以‘非议军政’‘玩忽职守’两罪并罚，在零下十多度的天气里打扫全城茅房，一个月。
　　五六个守城的壮汉哀嚎遍野。
　　“至于你嘛……”风无眠俯身，单手提起‘醉意陶然’的孤大军师，“该怎生罚你的好？”
　　孤鹜在他手中便如老鹰擒住的鸡仔，脑袋一垂继续装死。风无眠混不在意地转身下楼，风里传来几分淡淡的话语：“老爹一口气送来这么多女人，本王正愁没法子拒绝，你这般倒是让我有个好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