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童年结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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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台有三峰，甚为崇峻，腾云冠峰，高霞翼林，岫壑冲深，含烟罩雾。旧言，燕昭王求仙处。
又名齐燕仙台。
黑堡所处之地正直面仙台，能远眺远近之山景，虽不及皇室仙台高出云霄，但胜在孤傲奇骏，倚山背水，甚至可以观赏辽阔无垠的海景。
每日，从遥遥对山传来撞钟歌舞声，袅娜高淼的轻歌长调，仿佛山鬼的低语、妖精的嬉笑，令人心神俱醉，虽知不可攀又徒生怅惘之心。
沧海每到月初上山随阿木上工，总会在半路多站哪怕一小夥。她静静站立着，极目远眺，并不是真的希望成为对面富贵荣华曲水流觞的一员，而是突然间被这天地中无限喜悦的歌声勾勒魂魄，愣愣出神，只想着人世间真有这样子快乐到绝望的事情值得歌颂吗？
王老先生总是说，音乐需要慎行，需要克制，激情澎湃放纵自我是无法演奏出打动人心的音乐，如果他听到了必然会大骂靡靡之音，令人颓顽吧！
沧海最常作的工作，是立于黑堡后崖的山巅，整理悬崖边的一座石塌。也不知道天地间什么力量作祟，竟然在近乎九十度直角的峭壁上横出了一块扁长的平台，看上去如此危险，似乎一阵风就可以斩断，偏偏这石塌中间还长出了一颗迎客松，青筋狰狞地将根脉扎进了石塌。
石塌上有两个浅坑，中间设了一张小方桌，桌上永远放着一只青瓷白花的陶壶，上面以走花嵌玉的方法雕琢出东海日生的壮美景色，趁着茶壶旁四只小巧单薄的瓷杯，无限风雅。
只是，饮茶处完全悬空而置，坐在扁平的长台上，眼睛瞄到身边的空荡处，只怕无论如何风雅的心思，也都化作了心惊胆战的一泡尿。
起初，沧海两腿发软，实在是恐高，又不能推脱事务，无奈下寻了一条麻绳，一头系着迎客松，一头系着自己的腰，然后四肢像是壁虎一样趴在石台上，小心翼翼小心翼翼的开始擦洗。她将视线局限在自己的手上，强迫自己不去听四周的风声和从悬崖地盘旋上来的凄厉鸟叫。
反复几次后，开始从趴着变为蹲站，已有风吹草动，马上想兔子一般逃窜到安全地带。然后，再从蹲着变成一小步一小步的直立行走。沧海锁着脑袋，苦笑着想，难怪有人曾说过，人类最伟大的动作就是开始直立行走，这个可能就是恐惧开始减少的标志。
苦中作乐，有什么是无法克服的？
等到某一日，沧海随阿木早起，意外的赶上东海日生，那波光荡漾里，天地云海一片迷惘，然后突然跳出一轮红艳艳的火团，将世间的一切烧出了清晰的棱角模样。
从此，黑和白才开始分明，从此，是与非才有了绝对。
混沌不再，乾坤清朗。
霞光万里、浩气四方。
沧海左手拿着一块抹布，右手提着一只小木桶，身上衣裳单薄，被山风吹得直哆嗦。她靠在松树旁，两眼看的已经发直，心底里翻滚了一片又一片的鸡皮疙瘩。
此中美景，除了感动，别无他想。
她开始认同庄内的某个狂人，竟然想出将茶座设在半空的癫狂想法，因为只有这般云霞围绕，脱离尘世，你才能在天地浑噩里认真的品味第一束日光，为这从黑暗里迸发出的激情而心潮澎湃。
甚至，在霞光万里奔行，两肋清风吹送下，悠悠然升腾出“可触日月，可登仙般”的梦幻错觉。
她一边嚼着干馒头，喝冷井水，一边把自己的想法和阿木叔探究了一番。阿木还告诉她，这块坪石是黑堡落成之时突然出现的，山里人都说是神迹，用朱笔在石背上拓了“天外飞仙”四个字，说是为了镇住这块张翅膀的石头。不过，庄内的人都知道，当年先祖皇帝曾御驾亲临此地，夜梦石塌上见已逝妃子，于是赐名为招魂台。后又因为招魂二字忌讳，就以祭祀大典上的礼节为名，成为“九歌台。”
九歌台和求仙台两处皆为山顶，收纳美景之地，只因为皇帝的一次美梦，一个成了天上南门，一个却成了黄泉属地。于是乎，这九歌台被浩荡皇恩再次遗忘也是情理中的事情。
“叔，九歌台摆着茶壶，每日都要清水灌满，难道是为了招待客人吗？”
阿木叔看着沧海灵巧的清理完台上泥沙青苔，蹭噌蹭几下跳跃到身旁，十足的野候状，不由大笑起来，“哪能呢，不过是备着以示皇恩浩荡。庄里的老习惯了。这里地势险辟，又风大水冷，达官贵人们可受不了。”
他一看沧海欲言又止的模样，就知道小家伙心里的挣扎，揉揉她盘好的发髻，扫弄出几丝俏皮乱发来，怜爱道，“小三，叔知道你心思重，恨不得明日里就长成个大人，不过，饭要一口一口吃，日子要一点一点过。平日里你又总跟在叔身旁忙落，没半点空闲。你要是喜欢，就寻着每个日出前几刻钟跟叔偷偷来这里瞧瞧。这地方险，你一个人，叔还真不放心。
小三，你为人稳重，又心细寡言，三年的奴隶都顺顺当当熬过来，还担心什麽？赶明日，你就可以做个上等仆从，也好去见见那两个小兔崽子。”
他自己小的时候虽然贫困，却也是四处逃窜，疯的和山豹子一样，哪里危险就往哪里钻，惹得大哥仰着扫帚满山里的追打。小家伙明明性子里好奇爱闹，却硬生生克制了下来，每日里像个小大人般做事清扫，把两个人的日子打理的有条有理，完全习从了吴起当年持家的风范。只是，阿木看在眼里，总是会疼在心里。
沧海想了想，还是推拒，从山腰到此处行走就要两个时辰，若是每日里只为了美景拖着叔早起，那么只怕再强的身子也撑不住，更何况，山庄内的花草打点，干柴砍伐，哪一个不是力气活和脑力活？
她一盘算就理智的打消了喜悦的念头，又觉着如此美景实在难得，便从百宝口袋里掏出一小张鼠皮纸，用削好的炭笔在上面急速描画，然后悬臂写了几句，“……陡其巅，坪石平衍，南北数丈，阔行不过三人并肩，传先帝梦魂故址也。……独见东泽陷天蔽日，东台三峰出没于青云浩渺中，环望穹窿、马峰、驼山诸山，一一献奇于台之左右。独立九歌至上，觉宇宙恢弘烂熳，日月星辰出入无涯，骤然而忘红尘。”
阿木打趣道，“有舍有得，你舍了往后的观景美事，却得了你王先生所求的习文功课。”沧海装出很得意的样子，贴身将习文放好，也从此，不再惧怕和厌恶自己的工事，甚至喜欢得紧。
但是此事后，阿木对沧海过于贴心、完全不见小孩子任性打闹的秉性，更加感到有喜有忧。就担心小家伙会不会在他处受了委屈，但是一口气忍了下来，还要表面上做出一副万世太平的假象。
若是，小三能有点张小子的彪悍或者是吴起的狡猾、就哪怕是李丰的机敏，都要好一些，若不是真的跟在自己身边，还不知道会碰到什么境遇。将来她做了上等仆从，领了工事，自己和两个小鬼又不在身旁照料着，也不知道小三会不会受尽委屈。
阿木像是每一个面临子女成长的父亲一般，满心焦虑，忐忑不安。恨不得将天下所有好的都给了她，为她打造一个风不侵雨不沾的金银屋，避开世间的人心狡诈、世事复杂。
却不知道沧海虽然寡言但也不是软骨易欺之人，若不然，张翰和吴起两者暗中清理门户，杀戮诡秘的声势，怎么会激不起她分毫愤恨和惧怕。只因为，她终究是来自一个信息爆炸、私欲纵横的时代，加上年幼沙漠横行的经历，骨子里早就存了一份刚烈冷漠的脾性。
甚至为了保存亲人，她可能是所有人中手段最激烈、最不顾一切的人，只因为，她对于这个世界是真正的一无所有，因而无所畏惧。
沧海善良，但是这种善良固执的有限。她愿意独善其身，只求内心安稳，而不会出头找茬，做个枉死鬼。
吴起早就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放心的离开家，去加入下等仆人的行列，做个长年在外行走的游商，为庄内收集四方商贾信息。他时不时会托人带来些趣事短信，让家里人放心，更是要让沧海慢慢的放开眼界。
张翰在黑堡里和吴起偶遇时候，曾问过他，这般啰嗦的缘由。吴起挑眉笑出八颗白牙，“小三呐，像个陀螺，你不抽她，她就不转。但是哪怕你把她放到汪洋大海里去，她还当作是自家的池塘，一样能过的自在。我不过是给她条沟渠，引着她往外面游。”
令张翰仰天长啸，“黑，黑到家了。小三一心想安稳一辈子，偏偏你念着她脑袋灵活不同凡响，算计着小家伙往外面跑。你果然够奸商。”
却绝口不提他自个儿时不时凑到沧海面前，将庄里的人事纠葛掰碎了一一讲给小家伙，还鼓动小家伙给自己出主意，提点自己。莫名其妙的是，他刚刚脱离奴隶生涯不过半载，就凭着冷总管的推荐，三个村寨的担保，顺顺当当做了庄内的少行头，主管粮草选购仓管人事的安排。更加有幸的是，靠着沧海的提点，拐弯抹角的和庄内武领头搭上关系，做了个外门的弟子，学习更加深奥的拳术和刀法。
山腰的村子经过几年的经营，已经发展到了三个村寨的大小，在平地上成品字状分布而列。几年前的小鬼们已经成了青年，靠着比其他村落同龄人更加精湛的手艺，硬是把一些有眼光的姑娘们拐了回来成家，风风火火的将村寨人气大旺。
张翰的狼头地位牢不可破，但天高皇帝远，就让做了山民的李丰担起教头的身份，对村中的青年少年，仍然按照立下的规矩训教。已经有家事的，就放宽些时辰。村内有两大节日，一个是祛病节，另一个是偷老节。没到这两个日子，半军事化的训练就会暂停，满村的人载歌载舞，共叙当年旧事。
阿木叔的地位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人高马大，声音洪亮，为人又和善，被年纪小的孩童们当作是守护神，没日没夜缠着他要‘抛风筝’、做石偶、和唱山歌。更有不少搬迁来的单身山里女子，性情彪悍直爽，当面拦住了阿木，就冲着他唱起山里人的情歌，窘的这个年纪不小的汉子当场红了脖子，抱头乱窜。
沧海看着好笑，但是也觉得阿木叔一人不免孤苦，男婚女嫁又是天地人伦，被其他的女子们用火辣辣的眼光盯住了，收了一箱子的绢花，无奈下，跑来劝慰阿木，“叔，你要是看中个姨，就吆喝一声，马上拜堂成亲，也省的如此狼狈。”
阿木绕了绕他半寸青发，没有回话，提着一箱子的绢花，挨家挨户的还回去了，也挨家挨户的郑重道歉。大家此时才知道，阿木叔是山庙的托喇，也就是和尚。
山里有习俗，往往是穷人家没钱买药，为了保住一个体弱的孩子，就用另一个同胞兄弟为债，佘给山神，求孩子身体健康。被佘的那个孩子就做了托喇，虽然生活在俗世，但是不可蓄养长发，不能娶妻生子。
不用问，阿木自然是为了他唯一的大哥。
沧海回房，将此事写信告知了远在他乡奔走的吴起和山庄内忙得不见人影的张翰。
三日后，有仆从匆匆忙忙半途赛给阿木一张纸条，上面是张翰潦草到几乎无法辨认的狂草，“叔，不怕，张小子养你送终，将来生个崽子，喊爷爷。”
阿木放声大笑，震出一林子的飞鸟。
半个月后，吴起的信函随着北风一同来临，还有几匹手感上好花色鲜艳的布匹，和几件他亲手缝制的外衣。赶回来的人带来的口信说，吴起在澜江畔暂时住下，忙碌着庄内为皇子承应的盐铁生意，没办法赶回来过年，就把心意先托人送回来。
阿木看过信笺，淡黄色的纸张，清逸隽美的字迹一如往常，
“叔待起如子，起尊叔为父。勉以寸草心，报的三春晖。”
“二儿拜上。”
他抹着眼角，笑骂道，“小鬼头，欺负叔眼花，看不懂字？尽忽悠些繁杂的。”只见沧海端着一盏茶，眼不斜视，恭恭敬敬走到他面前，然后撩开下袍，端端正正跪下，平举茶盏于前额其高，脆生生道，“阿爹！吃茶。”
窗外又是一年爆竹脆响，迎新送旧。屋内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未动过半口，两副碗筷还摆的十分整齐，一派窗明几净的好兆头。
身形渐渐拔长的沧海顶着少年的发髻，穿了吴起新作的衣裳，跪在地上，仰面笑得很干净，眼珠子忽闪忽闪的，又狡黠又可爱，着实讨人喜欢。两个小酒窝浅浅的露出来，像是饱盛着甜意，让人无法拒绝。
小家伙的嗓子不再像刚来的时候那般干瘪嘶哑，很少说话的缘故，竟然也保养的格外圆润，带着一点后遗症，听起来低沉却很柔和。她的手举得很稳，没有丝毫颤抖，笑意吟吟的唱起了祝酒歌，原本是家家户户的子女为了老父母所唱，由沧海缓缓吟来，格外有心境恍惚温柔之感。
“春日宴，
清茶一杯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父老长寿，彭祖齐肩。
二愿子子孙孙，尽贡三元。
三愿年年佳庆，永保团圆。”
她又低声唱了一遍，停下来，又叫一声，“阿爹，吃茶！”
阿木神思恍惚的接过茶盏，低低哽咽一声，“好！吃茶！”却是大口大口的将碎末都灌了下去，细细咀嚼，似乎是在食用琼浆玉液，万般舍不得吞下。
这一盏茶，将四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一分。
此时，张翰十五岁，吴起十四岁，沧海已到了十一岁的光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童年结束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