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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七次心跳 ...

  •   沈迦蓝的神思陡然有了瞬间的恍惚。
      也就是在这时,他才相信世间确有“看朱成碧”这种事的存在。
      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句诗、一个比喻而已,可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真的。
      因为,现在,此刻,他眼中所看的分明是璟鸾递过来的那个锦盒,可恍惚间,他却好像看见了一抔黄土。
      一抔将他从头到脚掩埋的黄土。
      强烈的窒息感刹那间将他吞没,他不害怕,只是不舍,强烈的不舍……他低头,看着静静躺于坐榻上的万俟菀,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的手腕就在他的掌心,她和他近在咫尺,可那分锥心刻骨的牵肠挂肚,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扯成碎片。
      他痴痴地看着她,良久,猛地一抬头,动作之突兀,令璟鸾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问,他已嘶哑着嗓音道:“公主,你能不能……能不能转过身去?”
      璟鸾怔了一会,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并示意那名婢女出去。
      沈迦蓝喉咙里干得好像在着火,心下却宁静得犹如白雪皑皑的千里冰原,他知道自己干了件可笑又愚蠢的事,但他这一生,什么时候都在控制着自己、压抑着自己,就只有这一次,让他放纵一回、沉沦一回……
      就这一回。唯一的、仅有的、最后的一回。
      他蓦然扭过头,俯下身,飞快地、决绝地、悲喜交集地把自己的唇,印在了万俟菀的唇上。
      多么奇妙,她的手那么冷,可她的唇却依然温热。
      这就是他要的,她的温度……
      他已经把她的温度永永远远地印在自己唇间,这一点点的暖意,已足够温暖他一生。
      不敢多加哪怕只是片刻的停留,生怕亵渎了她,更怕耽误救治她的时间,他几乎立刻便把头抬了起来。放纵时间已过,现在,让他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吧。
      没有喊璟鸾,他径自走到她面前,自她手中拿过那个锦盒,挑开盒盖,但觉异香扑鼻,两颗龙眼大小的黄色药丸映入眼帘。
      他二话不说,取出一颗来便吞入腹中,目光在璟鸾略显诧异的脸上一转,自顾走到门口,语气温和地对一名婢女道:“劳烦姑娘拿一张纸和一支笔进来。”
      “是。”
      婢女很快便拿了纸笔来,应沈迦蓝的要求放到一旁的大桌子上,复告退。
      沈迦蓝运起内力在体内转了一周,未觉任何异常,这才放心地拿起余下的那粒九转护心丹,喂进万俟菀口中。
      “你……”璟鸾瞧着他,眼底一片复杂之色,“你在为她以身试毒?”
      沈迦蓝就像没听见似的,径自扭头看着砚台上的那只笔,良久才转过头来,竟对她笑了一笑,指着放有纸笔的大桌道:“公主请坐。”
      璟鸾看着他脸上浅浅的笑纹,心头骤然生出不安。
      “看来公主喜欢站着写字,也罢。”沈迦蓝又笑了笑,毫无预兆地、轻轻松松地一伸手——竟将那只一直搁在砚台上的、谁也不敢碰的、沾有剧毒的笔拿了起来,然后端着那方砚台走到大桌边,放下,执起墨锭,一面慢慢地研着,一面清晰地道:“从中毒到毒性发作,她做了三件事,一:写药方;二:从这里走到外院;第三:等我……她精于毒术,接触的毒物多,毒素在她体内发作得自然比别人慢些,不过我内力比她强上甚多,估计毒发时间也是差不多的……”
      璟鸾已被他的所作所为骇呆了,脑中云山雾罩,直听到“毒发”两字,才遽然回过神来,冲过去尖声道:“你疯了么?那只笔上有毒啊!你竟然拿手去碰!你到底想干什么?”
      “公主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我在以身试毒。”沈迦蓝气定神闲地道,“我做影子十四年,保护沈家四少十年,未曾出过一丝差错,此番上京尚且不足月,便叫她出了这样的事,这职,失得委实有些大了。我既无法代替她,唯有自己也中一回毒……”
      “怎样?”璟鸾厉声打断他。
      她又惊又怒,早已忘了什么风度、矜持,在这一瞬,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担心万俟菀多一点,还是关心眼前的这个男子多一点。她只知道自己的自制力正在迅速地崩溃。
      “你让自己也中毒又能怎样?菀儿便会没事了?”她严厉地,甚至是愤怒地质问他,“你这是愚忠!我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菀儿说得没错,你确为铁石心肠之人,不但是对别人,就连对自己也这样狠心绝情!你只图自己安心,可你想没想过,你若死了,菀儿这辈子也不会安心的!”
      她言词犀利,沈迦蓝却一点也不在意,研墨的手稳如泰山,语气也很平静,“这点公主可以放心,我若死了,她也定然活不成。”
      “沈迦蓝!你够了啊!”璟鸾气得抬起腕子指住他,她知道自己是公主,应当娴静淑仪,可是……可是看着面前这张波澜不惊的脸,她就是忍不住地怒火上冲。她忽然有些明白万俟菀的感受了,也明白她为什么要一心撵他回陌城了。
      这男人的身上有一种特质,这种特质也没什么,也不过就是能把人生生逼疯罢了。
      就在这时,沈迦蓝研好了墨。
      放下墨锭,他拿起那只新拿来的无毒的毛笔,微笑着递给璟鸾道:“毒发后,我会说一些话,请公主记录下来,等李太医一到,立刻拿给他看。九转护心丹能延续我们两个时辰的性命,倘若解药太难配,抑或另有意外发生,那么:麻烦公主将我的尸首火化,埋于京郊真觉寺门前的松树下——我是在那里被沈老将军拣到的,死后回到那里,也算完满。多谢了。”
      璟鸾的后背阵阵发凉,她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这样微笑着交代遗言,简直是连听都没听说过!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能说些什么。
      沈迦蓝等了等,将毛笔又往前递了递,“公主?”
      璟鸾无法,只得接过,一咬牙道:“好!你要说什么,现在就说吧,我记下来便是。”
      “现在我也不知道。必须等毒性发作以后。”
      “毒发以后?”璟鸾瞪着他,“那你就人事不知了。”
      “不会。”沈迦蓝淡然道,“我数过了,心脏跳动七下,人才会陷入昏迷。”
      话音刚落,高大的身躯遽然一晃,脸色瞬间惨白。
      “沈迦蓝!”璟鸾惊呼。
      三字出口,沈迦蓝又是身形一晃,他微喘了口气,伸出右手扶住桌子一角,入眼处,前一刻还好好的手掌,此刻已开始以肉眼能见的速度变紫发黑。
      中毒毫无所察,潜伏期亦无异状,可一朝毒发,竟势如迅雷——好厉害的毒!
      “哼!”他倏地冷笑出声。
      万物相生相克,此乃不变真理,只要知道所中何毒,再厉害的毒也有法子解。只是通常来说,剧毒发作,人随即陷入昏迷,除非解毒者已经事先知道他中了什么毒,否则必须先查清楚毒性,再去解毒,这便耽误了救治的时间。
      这就是他以身试毒的原因,他要利用那七次心跳的时间,说出毒性在体内发作的态势,为太医省去那最麻烦耗时的一道工序——查毒。
      呵呵,荷衣,你可以不说,但我想知道的,无论如何也会知道,饶你心口如钢,只怕也断想不到世上还有我这种不要命的人,竟想出用这种法子来赢得那殊为珍贵的救命时间吧?
      他用劲浑身的力气站直了身子,即便到了此刻,他的脊背竟仍然挺得笔直。
      抬起苍白的脸,他再度回头看了一眼坐塌上的那个人。
      你不会有事……
      有我在,谁也不能让你有事……
      你知道么,就在半个时辰前,我还以为我们能拥有明天……
      可现在,我已明白,明天对我这种人,只是传说……
      明天属于你,但你的明天里——已没有我。
      抬手连封右臂七大穴,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蓦然跌坐于桌边,喘息着对璟鸾笑道:“只有七次心跳的时间,公主,我开始说了,你可要听仔细了……”
      窗外,月光愈加清冷,满庭雪色寒。
      明天,在哪里?

      夜已深。
      天如铁幕,冷月无声。
      室内温暖如春,精炭在镂花火炉里脉脉焚烧,寝床上丝绸织锦夹帐无声低垂,她静静地抱膝坐在帐里,丝绸般的乌发洒泄满肩,愈加衬得一张脸苍白如失血的花瓣,病态的颜色。

      “李太医说,若非他以身试毒,就凭‘美人恩’百变莫测的毒性,等他验出你中的是什么毒,早已回天乏术。”

      耳畔再度响起一刻钟前璟鸾说的话,她相执于膝前的双手骤然紧了紧。
      由来士杰多含恨,最难消受美人恩。
      缠绵悱恻的诗句,点滴摄魂的剧毒。
      她精于毒术,对“美人恩”这个名字,自然不会感到陌生:天下排名第三的奇毒,生于滇边深山里的一种草本植物,外形酷似尸香魔芋,硕大无朋,根、茎、蕊俱纳剧毒,沾手即中,毒性诡谲多变,且必将人体脏器一一损毁后方致人死命,绝对当得起“最难消受”之语。
      而有一个人,却为了救她,不惜以身试毒。

      “他想救你,这我能理解,我只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那么冷静?”

      还是璟鸾的声音,带着叹息之意,低低的,仿佛从深潭里传出,袅袅飘升至镌刻着鎏金云龙纹案的屋顶,在那里扩散,挥之不去,响于耳畔,缭绕在心头。

      “现在想来,他其实早就在心里做好打算了。他那样决绝地杀了荷衣,只因他要在死前手刃害你的人……他早就抱着必死之心了,却一丝异样也未表现出来,只一步一步、环环相扣地把事情安排下去:准备九转护心丹、请擅解毒的太医、找出毒源,然后趁等待的时间告诉我真相,接着准备纸笔、交代后事……直到他昏迷的前一刻,我都没想到他是要用自己的性命为太医换取救你的时间。我完全没有往那方面想,一丝一毫也没有,因为我从不知道一个人在面对死亡时,竟然可以那样的不动声色……”

      她忽然抿了抿唇,轻轻地吸了口气,再重重地呼出去,低声唤道:“翠屏?”
      “嗳。”帐外一阵衣袂窸窣,继而烛光倏放,一盏琉璃宫灯荡漾着移至榻前,“三小姐醒啦?方才公主跟您说着话您就睡着了,公主留下话说明儿一早再过来看您……”
      万俟菀没吱声。
      其实她不是睡着了,而是不知该对璟鸾说什么,也不想再听她说下去。
      装睡,是个不错的法子。
      那翠屏是璟鸾身前的四名大婢女之一,自然句句话不离她主子,自顾又说了些在万俟菀昏迷的这一天里,公主有多担心的话,见万俟菀始终不接腔,才蓦然收住话头,提灯往帐里照了照,试探地唤道:“三小姐?”
      “我没睡着。”万俟菀忽然道,却不知是针对翠屏刚才的话,还是现在的话。
      无意识地拿手指在锦绣被褥上划着圈,她又沉默了好久,久到翠屏以为她是不是又睡着了,才幽幽地问了句:“他在哪儿?”
      “呃,三小姐问的是……”
      “沈迦蓝。他在哪儿?”
      “噢,沈公子在西厢房……”
      话未说完,帐子已被撩开,万俟菀用手支着床沿探出半个身子来。
      翠屏吓了一跳,忙把琉璃灯盏往床柱的钩子上一挂,赶过去扶她:“三小姐您这是做什么?要什么东西,跟婢子说就是了,何必亲自下床?仔细招了风。”
      “给我找件衣服来。”万俟菀推开她的手。
      她体内的美人恩毒性已经完全拔除,然而一动不动地在床上躺一整天,并非一件让人愉快的事,她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断了,可她仍然不想表现得弱不禁风。
      翠屏瞄了眼窗外,赔笑着道:“都这么晚了……”
      “衣服。”万俟菀语气平静。
      翠屏立刻噤声,乖乖拿了件浅紫色的深衣和一件全白的貂皮大氅来伺候她穿上,期间几度开口欲劝,然而偷眼瞧她的脸色,终究未敢再吭声。
      万俟菀也不说话,穿罢衣服,裹得跟个雪团似的,摇摇摆摆地走了出去。
      翠屏本还想叫醒外屋的几个小丫环,但见万俟菀的步伐虽然不稳,却走得很快,眨眼便出了门,只得硬着头皮独自追过去。
      刚追到房门口,她忽又住了脚,提心吊胆地望望漆黑一片的走廊,连头也不敢探,缩在门内颤着嗓子喊:“三小姐?三小姐?您等等,婢、婢子去拿灯笼……”
      “你待着罢,不用跟来了。”万俟菀的声音远远地传来,黑暗中听来,别样的清冷。
      “可……”翠屏犹豫着,想出去,又不敢,站了一会,只觉外面的黑暗仿佛有了生命似的向自己挤了过来,回头瞧瞧,就连挂在床边的那盏琉璃宫灯里的烛光,也好像变得微弱如鬼火。
      其实,早在今天上午,冯远、蒋二便被璟鸾派人拿入府中地牢,只是出于多方面原因考虑,她决定暂时不向众人揭露他们几人的阴谋。因而,在翠屏的意识里,王府里肆虐月余的那只“鬼”,依然是存在的,而且越来越凶!想到下人之间流传的那些可怕传闻,她此刻真真吓得两手全是冷汗,双脚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一步、两步……
      就在她退到第三步时,她忽然觉得后背撞上了什么东西,与此同时,耳中传来一声奇怪的轻响。
      ——“哗啦!”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七次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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