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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第三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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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太太甫一进门,便一手挽了沈澜之的胳膊,将她的丈夫支撑起来,微笑道:“舅妈来晚了。早上接了几位故交叔伯的电话,总是不得已要去应酬一番的。你们舅舅如今实在是伤心过甚,还得等给你们接过风,彼此盥了手净了面坐停当了,再要你们舅甥好好叙话。”

      沈澜之抬眼看着章佩容,面上虽有幽愤,但到底是自己失态在前,一时语塞,辩不出甚么话来,只得咬了牙顺着台阶下,起身时郁郁地拂掉了袍上沾着的焦土,抽开手去,回身又上了那台价格不菲的福特车。

      出门时他与密斯方打了个照面,恍惚片刻,一时似乎没想起来人是谁,只觉得那人脖颈间的坠子很生眼熟,再仔细想时,却发现竟与章佩容大婚时戴的那条样子别无二致。当年他见那坠子模样新奇,还多嘴问了新夫人这物什的来历,只记得章佩容说是章府老太君原先的陪嫁,心疼她远嫁,这才传到她手上。坠子本不过普通金器,左右值不得甚么钱,关键是上头攒的这一粒西洋宝石实数稀罕,加之累丝工艺精巧,绝非凡俗技艺。他早便听说章府祖上阔绰时,曾承过前朝慈禧太后的隆恩,赏赐了不知数几的皇家珍玩,想来其中便有此物。既非凡品,自然不是人人唾手可得,如何二人各持一件?

      沈澜之心中虽为纳罕,到底莫可究诘,只好将之抛却脑后,不再细想了。

      沈太太仅与季世泽寒暄几句,便走上前去叫了伙计进来清点家当,将尚还能用、能典当的一一往门外搬,已然烧毁的自是踹到一边,不曾理会。她腰肢婀娜,仪态却极其端庄,抱着双臂站在院子中央监工,时不时发些可否的议论,彰显出女主人毋庸置疑的权威来。

      “好大的威风。”季小姐退了两步,站到季世泽身旁,嗤笑着说道。

      只听季世泽不咸不淡地数落她:“若不是你给了舅舅这样的难堪,我们又何苦吃舅妈的冷脸。”他侧着身子,看两方的律师各自抱着文书争论,不曾显示出丝毫的兴味来。如此一个耽于声色享乐两袖潇洒之人,却把钱财都当做身外长物,不能容忍旁人在此处搅扰沈老太爷的清净。

      季小姐仿佛看穿他所想,本欲发言,又心知此时起事正是往季世泽伤口上撒盐,干脆冷眼瞧着章佩容上下指点,直到章佩容与她眼神相对,方才慌张错开。

      “你们一路车马劳顿,饿了不曾?”章佩容瞧见季小姐,迎上来问。她的手牵住季小姐,非常狎昵地去捏季小姐的脸颊。

      旁人看来,不过是女眷间亲昵的举动,唯有季小姐自己感知到一种莫名的恐怖。她看到章佩容不带笑意的眼睛和翘起的嘴角,看到她眼底闪烁不明的某种情绪,直觉对方恨不能拿了刀子剜她的骨血,直至生啖。从前有人顽笑二人的眉毛眼睛竟有七八分相似的时候,她尚冷脸对之,如今被这样逼近,方才察觉到二人的相似之处。

      不是眼睛鼻子,亦不是服饰装扮,唯其是二人的神色姿度,颇有些一脉相承的意味,若不是年龄且差着几岁,叫人瞧见,称一声同胞姊妹也并不为过。从来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便是一根瓜藤上蒂落的果子,也万没有一模一样的道理。然而神色姿度又非天生,不过是岁月在脸上攀爬形成的痕迹,有的爬在青墙上开紫藤萝,有的爬在断壁上结牵牛花。各下各的种子,各成各的气候。

      章佩容看到季小姐的面目,心中不免一番比较,不知怎的忽而又失望透顶,只好松开手扭过身去,垂着眼睛道:“行了,慢说你们,连我都饿了。”她脸上隐约挂着心酸,倒教方才给吓了一跳的季小姐不知该如何开口。

      季小姐朝季世泽投去目光,连发了十二道金牌求救。

      没成想季世泽遥见密斯方进来,欠了欠身子,躲在暗处去了,不欲参与女儿家的体己话。他一时有没什么上佳的去处,便只好滴溜着眼珠子盯着搬箱砸柜的伙计们使力气。

      许是伙计们的力气实在太足,又或许季世泽从中获得了什么新鲜的乐趣,总之是对这厢情形视而不见。季小姐见他如此,心中愈发恨恨,直道指望不住。

      “我们在这里却也帮衬不上,反倒是睹物思人,要惹沈家大奶奶伤心了,”密斯方走近,递出一截如玉的酥臂来,不动声色地将季小姐横挡在身后,又朝着章佩容道,“是我唐突了,沈太太不要怪我这个生人多嘴多舌才好。我姓方,原也是受过沈家爷爷照顾的。”

      季小姐听她最后一语咬得极重,左思右想也不知方家与沈家有什么往来。不过沈氏去时她不过初度年纪,对沈家无甚印象,不知道从前的纠葛也不足为奇。她的目光再度停留到密斯方的脸上。她看她与旁人对峙时的神色,眯起一双眼来,不使任何多余的情感流出去,笑容甚至显得有些苍白和不真切。

      可我见她笑时,其中的热切将把我溺毙。季小姐心想。

      章佩容亦笑道:“方小姐,我与你虽是第一次打照面,却也是旧相识了。你我之间,远不必如此见外。”声音滞涩而笑容淡漠,好似季小姐向来那般,掀开好言好语的皮肉,内里定然是寒光逼人的刀剑。

      “舅妈,礼数还是要尽的。”季小姐打断道。章佩容这一席话着实有些冒犯她。她如同食了红果儿,满嘴酸溜溜的,虽然寻不着由头,却是心直口快,不做矫饰,又喊着饿了肚子,要去尝一尝奉仙楼的烧鸭子。

      季世泽闻言,知道季小姐心里不爽快,便提起精神道:“怎的还吃烧鸭子?有舅舅、舅妈在,便是不请你吃满汉全席,也不至于要你去吃烧鸭子的。”

      密斯方听到季世泽趁机敲竹杠,正含了隔岸观火的心思,等着沈章氏安排他们一行人的去处,便听佩容底气十足,主张去正大饭店吃酒席:“真要吃烧鸭子,世泽还能亏待着你麽?从前父亲爱喝正大饭店里头独售的红葡萄酒,我们就买些回来,告慰他老人家。”

      一场丧事竟由着几人胡闹,成了欢快的饮宴。反而是最初季小姐那双透红的眼睛,如今看来最为哀戚。季小姐心想道,沈澜之对生身亲父尚且如此,亦可见其薄情寡恩、无情无义的本性,将来又岂可信他帮衬世泽许多?而对于方才还怀抱敌意的的沈家太太,亦是怜花惜玉起来。虽是短短一刻,却叫她心中五味。

      车内的沈澜之闻言是与这两个外甥同去用餐,便推脱着说之前应了一桩差事,今日已在这里耽误许久,总是该先去有个应酬交代,才好安心回来料理老爷子的丧事。几人虽心知乃是托词,但话已尽此,总不好再做辩驳。

      章佩容倚在车门上,隔着半截儿玻璃窗子嘱咐沈澜之话,果真一副相敬如宾神仙眷侣样子。季小姐别过脸去,朝季世泽摆了一张鬼脸,看到密斯方正笑着睇她,连忙又扭着身子避人,心中生出些羞愧来。她心想,密斯方昨夜见我那般悲痛,定以为我与沈家有着怎样非凡的情谊呢!可我自来了这里,哪里还有丝毫伤心哩?若不是为了再无亲人的世泽,怎样我也不会到这里来淌眼抹泪。叫这一对狼心狗肺的夫妇看去,岂不成了笑话?我看这一对主人翁,竟也将自家的产业看轻成这样,只晓得躺在前人的大树下遮阴避雨,恐怕早也盼着坐享其成、无拘无束了。

      想到这里,她便复又替沈老爷子多了一层心酸。早听说是旧病缠身,病中也与世泽有书信往来,年节时候,还差人送过西洋的点心糕子到季府。虽从没有季小姐的份例,但到底是蒙其恩惠,想来不是个太坏的人。只是尸骨未凉,便叫后人揣测遗志归属,这般凄凉无二,使得她不禁冷下心来,从眼底再度滚出几滴泪水。

      密斯方走上前去,拿食指去够她的手。季小姐不顺意中,反倒是不抗拒旁人与她有肢体上的接触。密斯方轻轻搂着她,又道:“既然经不得这样的场面,何苦来哉。你只说一声,由着二爷一个人来就是了。”

      季小姐先抬头看了看世泽所在,才低声哽咽道:“他那个人,若我不来,还不知要怎么受欺侮。你真以为他能有那么大精神跑来跟他舅舅闹吗?要不是我在,他为了不使我担心,按着他的性子,便是一声不吭,恐怕也不会理会他舅舅只言片语。”

      说话时章佩蓉已目送沈澜之的福特车驶离,转过身来,正瞧着这一幕,脸上潋滟的笑意霎时变得涣散起来。听她道:“这叫什么事,怎的方才好好的,又哭起来了?”她边说,边也往二人身近处走,忽而“哎呦”了一声。

      季小姐感到原本放在她肩头的胳膊很快地离开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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