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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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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家没了。陈太太心想道,季家完了一半。

      早当初她先生跟季清让还是酒肉朋友之时,她就曾仔细打探过季家的底细。季征原的原配姓沈,娘家是原来巴蜀一带有名的盐商。后来川陕盐运不景气,沈家便寻了路数举家迁到桐城。那时候季征原尚是个无名无分愣头青小子,沈家小姐硬是有当年吕后识沛公的气魄,拿出五千块钱替季征原捐出了一个官。如今季征原失了势,沈家又倒了台,就凭季清让挑大梁,季家却是有些不够看了。

      故她做了一副淡淡然的表情,收敛了姿态,微微挑了一下眉毛,道:“天伦地理,还请季小姐万万放宽了心才好。”胜券在握,欲掩饰心中喜色已为不易,要她处心积虑调配神色来安慰,实在显得太为难。

      密斯方使了些力,捏了捏季小姐的手。她能感受到对方的掌心已是发了薄汗,像是结了一层冷霜,冰冷冷的。只听她道:“陈太太,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这样一句话。”陈太太便道:“我是一个最不会说话的人,千言万语的,你要是能替我转达才好。”语罢,陈太太点了点头,起身离去了。

      至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殆尽,密斯方才复又捏了捏季小姐的手指,说道:“我们这就一起去打电话,好吗?”季小姐忽而笑起来,道:“如今沈家没了,我是必须要恭喜大爷的。我们一起去打这通电话。即便我笨嘴拙舌说不好,还可以由你全权代言。”密斯方只是说道:“西直门的锁已是落下,我们只能待明早出发。”季小姐直视着密斯方道:“可我还急着要回去恭喜大爷。不能要蒋复澜的车子现下里开过来吗?”密斯方道:“你是诚心要给他这个难堪,我们可以另择他日,不必要在这样一个时间。我尽可以答应你,待我们处理好这桩事,一切你说我听,你要跟大爷闹绝交,我们可以闹上七天七夜。”季小姐道:“我不信你,你没有这个心胸。”密斯方道:“杨宗保犯将令尚要被杨延昭捆于辕门之外。”

      季小姐含笑抬头,一双杏目漾着水,凝视密斯方道:“可你不是杨延昭,他若是杨宗保,你就是那穆柯寨的穆桂英。”密斯方故而捏了白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道:“那可就难办了。想那桂英宗保相识之前,恐怕也不能想到今天。”季小姐又不说话了。她最懂得沉默的力量。可就在这两厢无言之中,她肚子里那个兴风作浪的小江湖又闹腾起来,疾风烈浪,竟令她有些晕船。季小姐于是猛地伸手从桌上抓了一把糖豆塞进嘴里,又盘了两块赤豆糕预备往口中塞,只是糖豆还没咽下,眼泪水已经一颗颗掉下来。她没做声,囫囵着把东西吞下去一半,立刻又把自己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头脸发梢上粘的均是眼泪花子打湿的糖糕粉末。那种坠痛感最终使她不禁弯腰下去直到趴伏在桌上,可痛感却丝毫没能缓解,反而变本加厉起来。她右手捏着还剩余的赤豆糕,恨不能一把将其握成齑粉,只因手臂冰凉麻木,却是一丁点力气都拿不出了。季小姐感知到生命正从体内流出,温热的,鲜红的生命,就像是要把她流干了。因之她的哭开始带着一些悲怆的况味,隐忍地,低声地,在热闹温情的舞厅里如同孤舟桨橹的吱呀声。她想要呼救,然而茫茫然一片欢声笑语的海洋,哪里能那么寻得到避风挡雨的海港。

      她久违地开口,道:“我痛。可是沈家没了。可是我不能镇静下来。也许我要成为孤儿了。”

      密斯方连着听了两个“可是”,她知道这几句混乱的话已是季小姐能向她坦诚的全部。毕竟她是“那一边”的人。故她一只手轻轻地搭在季小姐的腰上,说道:“我虽然是头一遭见你,却觉一见如故,我何尝不愿意你身受的痛全都痛在我身上。眼下情况这样复杂,你不同二爷联络,可不是叫人说二爷的闲话。不如我们就回房去罢。”她施了些力气,把季小姐扶了起来,手收得更紧了些。

      只看这人神情恍惚,再没有往日牙尖嘴利的样子,反使密斯方心中多了一份亲近;然而季小姐此刻似乎肝肠寸断,眼巴跟前儿若是说出这样的话来,就算不至于招致厌恶,恐怕也是冲撞了死者平白伤阴鸷。诚将要言,这沈家、季家的事,跟她一个姓方的不该有甚么瓜葛,何况她素来听闻沈氏亡故之后两家不常走动,何以想到季小姐伤心至此呢?末了她想,便是这世上最冷血的人,如今脑中也万不该是这些不入流的龌龊心思,沈太爷大好了,我却只惦记着这一位的颦笑,没的叫人笑话去。

      季小姐软绵绵地倚在密斯方身上,摇了摇头,说道:“你是不能明白的。我多希望你能明白。”密斯方便道:“你这么小的人,哪有那么许多的、操不完的心呢?大爷和二爷之间的恩怨,你又能怎样干涉呢?我要是在这里,义正言辞地指责你一番,恐使你觉得我太不懂得看人眼色,然而在你同二爷通话之前,我不免还是要拿出姐姐的气派来,开解开解你。二爷既真不指着你替他做甚么,苦钻牛角尖还不是自寻烦恼?虽是话说皎皎者易污,不过这明月皎皎,必定不是婵娟自诩;出淤泥而不染,也必先自在泥沼幽潭里开花结果,才能留这样一个好名声。好妹妹,你有甚么委屈,能说得上是出不去的泥潭?庸人自扰,你又堪做那庸人?我说一句不尊重的话,生死之事有命在天,太爷既然好了了,你趁早打起精神,去尽一尽最后一片孝心,不比花无谓的精神去想大爷、太太要好吗?”她这说话的搜肠刮肚咬文嚼字,那厢听话的不过是左耳进右耳出,恍惚过去。

      只进了卧房的门,这才听季小姐出声道:“我何尝愿意去想甚么大爷太太,这原该是二爷应酬裁度;我们兄妹从来便只敢说有沈家独一个依靠,如今沈家一倒,那些人眼中怎会再有二爷这么一个人呢?你真当他季家必要善待二爷吗?且不说风风光光在外头做事的大爷,就是大爷、太太不争,左右还有文姨的芹哥儿,她这样的身份,总要在我父亲跟前替儿子谋一个好出路的。”密斯方扶季小姐坐到床边,道:“怎么又犯起痴来,不懂我的话了呢。昨儿还跟你说,满屋上下,哪个不知道二爷才是正儿八经的季家少爷呢?你父亲虽避在别馆,倒不至于对自己的骨肉视而不见的,真会怕将来二爷吃了亏吗?”本来季小姐两行泪将下来,听到这几句话,却又冷笑一声,道:“若他是这样的为人,我又何必硬要去争去抢?就是他做个慈父的样子给你们这些外人看看。他对世泽从不舍得打骂,也无非因为世泽身上有他的血,圈一个废少养着罢了,哪里真心实意替我们做过打算?全因他恨毒了沈家在京犯事阻了他的路子,这才一房一房地往里填姨太太。若是芹堂再长大些,到了世泽这个年纪,恐怕家中又是一番景象。”密斯方道:“我竟不知其中还有这样的缘故,轻率开口,实是唐突。”季小姐摇头道:“不知者无罪,何况你本不是我身边的人。”

      她们进屋的时候,原只打开了客厅的电灯,因此虽有一些光透进来,卧室里却依旧昏昏暗暗。密斯方挨着季小姐坐在床边,听完她这样一句话,只是像方才在舞厅里一样,扣住了季小姐的右手,轻声道:“我几次三番表白愿成为你身边的人,只是你因着大爷拒人千里,又叫我还有甚么办法可想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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