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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作者有话要说： ^^放到这里鞭策自己更新。
多跟我说说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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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小姐还不曾被称为季小姐的时候——那着实是相当遥远的年份——就是八大的常客了。许是因为季世泽。季世泽那些年刚开始出落的漂亮，手长脚长，衣袖边儿还总是滚一圈青色的绣线，颇得美人们的欢心，做起事来倜傥风流又肆无忌惮，才升上高等中学两年却也是一身久经风月的味道。
季世泽爱去，便也常带着季小姐去。任是自己百般作恶，留着她在旁的房间里吃茶便是。最高级的吃食，非此处饱不了口福。所以季世泽心安理得。
“季世泽。”季小姐等到不耐烦的时候，就跑去隔壁叫他，从不叩门，只是推开两扇木头板从容不迫地款款走进去，“季世泽，你可仔细有人问你功课。”她的口气那样庄重严肃，犹如长辈在发难前的最后通牒，然而警告内容却只能是拘于年龄的贫瘠孱弱。
每次总是房里姑娘们嘤嘤咛咛银铃般的笑声流了一串，季世泽才摆了摆手，整整衣服，脸上带着一点点笑意。那笑容不带着生命的滞涩感，反而总有着调谑的鄙薄意味。“你不要总跟我提功课，”他说，眯起眼睛，“就好像你是我的母亲。”
季小姐每每听了这话也总是冷笑道：“我巴不能是你那大门大院儿里出来的母亲，一辈子不知道甚么是争口气，也能教儿子怎着个嫖赌吃穿百般不落。”她年纪太小，话再怎么狠辣，那副表情都是将哭不哭的，只能滑稽的聚在还没长开的眼睛鼻子嘴巴上，愈发引人发笑了。
季世泽这厢整好了衣服，拍了拍她的脑袋：“大凡你少念这么两三句，我这个当哥哥的也就知足了。这么个小人老气横秋，你是跟谁学的呢？总不能是因为陕西巷近了总理府，你就一腔歪理。也好，将来季家真能出个女总理，也算是造化了。”
“你怎么就不想去做个总理？他一辈子可全倾心在总理府是非上了。你要反叛他，总得比他要更有头脸些。”季小姐口中的“他”全名季清让，正是季府现上下风光第一人，只可惜冠了季姓，却不是正儿八经的季家血脉。此人长季世泽四岁，现年廿岁出头，在总理府里享受的却已是独一份儿的殊荣——在王瑞龄手下做过事的，哪有被人轻看去的道理？
季世泽倒是很看的开，一面让姑娘伺候着理了衣角头发，一面捡了一方芝麻糖藕送到年轻的季小姐嘴边：“他做他的内务长官，我成我的宇宙第一闲人，不妨碍。何况夫人——你的母亲，总不介意我这样逍遥下去的。”
季小姐讲不出话，有些愤然，更多的却有难过：“与其是他，我倒宁愿是你。”
“哦。”季世泽又笑，眼睛里的光摆啊摆的快要漾出来。他的表情是敷衍和躲避的，桃花眼勾的半真半假笑意朦胧，竟让人辨不出一点真实的心思。末了他说，“只要你不姓李，季家就永远是季家。”
季小姐不明白季世泽话中的意思，却隐约间心头悸动，一股儿股儿的没完没了。回家路上她只字片语也不跟季世泽讲，只紧紧握着人的长指头，或者是想到了狐死兔悲、物伤其类的典故，竟依依有些不舍起来，连季世泽跟她玩笑，也慌张地无法措之裕如。
“你现在不说话，回去可别又来闹我。”世泽的话里连语气都分辨不出。
车子停在偏门胡同口的时候天色将将暗下来，最暗的那层沉淀在地面上，天穹最高处还依稀有钴蓝的影子跟浅浅一弯月亮。不一会儿季宅电灯全亮了，门灯高烧，直烧得夜晚噼里啪啦高跳起来，躲到别人家的屋檐下去了。
季世泽等司机开了车门，慢条斯理地下去，给人吩咐了甚么，又打发了小厮去听听太太那边的动静，这才伸个懒腰一步迈进了门儿。季小姐跟着他身后，走到走廊处自觉地分别了方向，奔往母亲身边去了——她的母亲，一个代号，却不是自己的亲人。
她犹疑一下，才敲开季太太房门。季太太坐在灯下，正招呼几位女眷摸着牌吃瓜子说话，一时间都没发现门口还杵着一个人，只是掐着细嗓子低声笑，左手无名指根莲子大的戒子闪的人晕眩。而待季太太正式看到季小姐站着，也只是上下打量一番，随口道：“你这裙子的式样是谁带着裁的，世泽？这样丑……欸小伍这张牌怎么这样打呀？……家里没有姐姐妹妹，找姨娘也是可以，总跟着……叫吃……啊呀，总跟着世泽，他懂甚么？明儿让你伍姨娘带你拾掇身好的。”
“母亲，这是学校制服的式样。”她晃着右腿，只盼着能赶快从这里出去。低头看着地，觉得面前的景象不忍卒视。
只听伍姨娘笑骂道：“当今的世道，当个女学生学费那样高，衣服还这样简单，单看这一身，总以为是戴孝。”年轻的季小姐抬头看了看一屋子女人的绫罗绸缎，环髻琅翠，再看看身上的蓝竹布褂，乌黑的长裙子，恨不得找句遁词立马出逃。
“香兰，你去，”季太太一边吩咐，手指却依旧灵活地摸着牌，“我看上次宋太太拿来的那身缎子还算好，花样也不俗气，你拿来给小姐比比，好了给她裁上便是，免得上了学还让人说我们季家不懂世理。哦，还有上次他们在外头得的手串，一并取了拿来。”
“现在就兴这个——”她抬起脸来，“就规定这样。国.务.院有命令的。”一旦说是国.务.院，仿佛人就有了一个理直气壮的理由。
季太太沉默片刻，却说：“清让做事越发有头脸了，很是不会拿捏分寸。像我们这些人，让女孩子家出去抛头露面，但也不愿意她们是蓬头垢面的呀。”她最后的话很轻，听起来端的是在责怪季清让。可季小姐比谁都明白，季太太心里头，顶重要的只有这个季清让。
因为那是她在季府里唯一的指望了。
无话。但是那串芙蓉玉的珠子香兰还是交给了季小姐。季小姐拿了东西，不情不愿地，挪了身子出去了。廊上的灯不太亮了，昏昏沉沉的，地毯上的纹路，影影绰绰看着吓人，特别是往西边季世泽住处去的时候，简直生出些凄惨萧瑟的况味。
“也不叫人给修修。真以为你是被宅子里头上上下下给怠慢了，丢进一个小世界呢。”季小姐推开门进去，却见季世泽正在读书，书封上引得统共得三个字，她自然识得。季世泽念的正是《桃花扇》，约莫是翻得太勤，连书页都泛了黄。
季世泽收了书，笑道：“你真会来。如是晏些，我大约连晚饭都吃过了。正好你来，我们一起吃。我现下里呕的慌，叫人还炖了些冰糖白梨，你也尝尝。”说罢他凝视着这小妹妹，笑的更厉害些：“——有时候我觉得，跟你说话仿佛是在同一个成年人斗智斗勇，反省起来，我从没把你当做一个小姑娘看。”
季小姐懒懒地，懒懒地应了一声：“我也不拿你当大人瞧。一股子奶气。”她坐下，眼前是世泽盛给她的一小碗白梨水，拿着勺子搅了搅却没甚么胃口。她在粉红场吃的不少，看到食物就腻。季世泽哪里不知道这小人的心思，唤了人进来，又叫去制一碗陈皮酸梅汤，还叫拿开水烫一烫温热了再送过来。
“世泽，你将来也是要娶太太的罢？”
“不止是我要娶太太，”季世泽拿筷子再开水里复又滚了一遍，“清让也会娶太太，之后芹堂也要娶太太，你，你要成为别人的太太。”这个话题有些沉重，世泽自己不过一知半解，哪还有多余的心思向眼前这个小东西解释，只想着糊弄过去。
没想到季小姐点点头：“你要娶的太太，会打牌吗？会不会穿着紫色的皮袄，还嫌弃我长得难看、不会穿衣？你要娶太太，为甚么还总去八大呢？”
他没答话，依旧是暧昧的笑。季小姐总能记得季世泽当年的那种微笑，垂着眼睛的，只是嘴巴有一点微妙的弧度。那种笑，轻飘飘的，说他喜好刀尺，也全然不够解气，归根结底是一张能衬得上脸的神色，气质和他整个人一样，散发出一种温和的、不近人情的冷光。
在那一瞬间，季小姐不知为何突然开始对男人和女人的话题感到失望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