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冷无双》只抽半支烟

4、第04章_无涯

　　随着青儿走出正厅的时候，我不忘又回头打量了一番，这个红楼还真不是一般的豪华。
　　正厅里没有厢房，整整两层都是古朴蹭亮的红木家具，隔栏上镂空雕着几只形似凤凰的飞鸟和大片精致的花草，楼上围着一圈小包房，里头各摆着一张小桌和几个藤椅圆凳，桌上放着些远观看不清花纹的陶瓷茶酒杯具，似是专门为出手阔绰的大爷准备的VIP座位。二楼正中的雅座还垂着一帘轻纱，略显与众不同。楼下的桌椅就杂了些，大大小小错落摆放着，看来正厅只是摆酒的地方。
　　可才踏进院子我就有些懵了，这九曲回廊，一汪澈水，隔岸石桥，塘中浮莲，怎一个雅字了得！这里居然是青楼的后院？简直堪比渊明的桃源！径直从池塘上的石桥踱过，赫然发现莲下竟还有数条橙红的鲤鱼跃动着……
　　我的卧房就正对着正厅，一整排屋子，竟全是我一人的，一间卧室，大得恐怖。
　　卧房两旁是同正厅一样高的双层，似乎是主子丫头们的处所，一时也数不清到底有几扇门。
　　点了灯，遣开了下人，我开始探索起这间奢侈得有些浪费的卧室。
　　说是卧室倒也不尽然，如果将这红楼比做五星级酒店，那我这间绝对可以算是总统套房。罗蔓轻纱围绕着可纳三人的温香床第，迎门处在房间中央，却巧妙地被一挂水墨屏风遮挡住万千风情，靠着墙角的地方有张小巧的红木桌子，桌面上规矩地摆放着一些古代女人涂抹的胭脂水粉。入门左手边是一席剔透珠帘，被簌簌烛光照得晶莹透亮，帘子后头隐约可见一张圆形大桌，和一圈小凳，透过半敞的镂花低窗投进来淡淡的月光，铺洒在桌子中央的一壶琼液上，颇有让人吟诗作对的冲动。
　　再看右手边，也是幽梦一帘，珠玉却比左边的细致许多，后头的景物也显得朦胧虚无。
　　我抬手拨开帘子，却被眼前的事物一惊，四四方方的硕大池子映入眼帘，这难道是……游泳池么？请不要告诉我这是我的“浴缸”！
　　一炷香之后，我懒懒靠在门扉旁边无奈地看着青儿领着几个丫头扛着一桶桶热水给这池子替换，不禁有些埋怨这个身体的主人，洗个澡怎么还要这么劳师动众的。如果是冬天，这打水换水来回一折腾，就算是沸水也给晒凉了。
　　终于等到一群丫头提着空桶陆续退了出去，我才烦躁地宽衣解带，将裹了我许久的束缚扔到一旁的椅子上。火红的上等长褂上是用金线描绣的朵朵樱花，几只小蝶轻点在花瓣间，做工极为精致，只可惜与其搭配的这一串串花花绿绿的珠玉首饰将红色的褂子衬得极为俗气，先前那“丁零哐啷”的奇怪声响正是这些繁复的首饰碰撞发出的。冷无双的审美观实在叫人不敢恭维，恐怕还滞留在“淡妆浓抹总相宜”的阶段。
　　我光着身子坐在游泳池旁，百无聊赖地荡着腿，脚面轻轻触到水面，泛起层层涟漪，温温的。
　　心神一荡，又将脚趾渐渐深探下去，然后是小腿，大腿，整个身体，被氤氲的水汽温暖地包裹着，尽管这不是我的身体，尽管这不是我那个世界的自来水，尽管我的心有些空荡荡的。我敛目低头，捧起一勺水泼到脸上，前一刻还浓艳夸张的胭脂水粉一碰到清水就立刻化开了，害得我周身附近的水面上都浮起一层油油的彩色液体。
　　池水冲掉了大半浓艳的胭脂，我索性沉进水里胡乱抹了两把，再探出头来，我漠然地看着池里湿漉的倒影，重新审视起这张苍白的脸。卸了妆的她竟同我出奇的相像，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眼大无神，眉间透着几分妩媚几分张扬还有一股沧桑，有着唐宇诺说的他最爱的朦胧美。右眼下方嵌着颗不易觉察的浅色泪痔，小小的，像是在倾诉一个凄美哀伤的故事。
　　手指抚上她同我一样因为消瘦而显得突兀的锁骨，抬手抽出插在发髻上固定用的簪子，柔软的青丝瀑布般散落下来，落在水面上，沾湿我的脸颊，如此顺滑服帖，不似从前那般蜷曲缠绵。我记得唐宇诺总是笑着说他喜欢我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喜欢绕着我的发尾，轻柔地卷在他温热的指间……
　　为什么，眼前这个女人明明已经不再是夏暖暖，我还要不断地想他想他想他想他……
　　我把头埋进水里，轻浅地呼吸着，想起一个曾经被我讥笑作是小女生才会感动的故事。
　　鱼对水说：“你看不见我的眼泪，因为我在水里。”
　　水对鱼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眼泪，因为你在我心里。”
　　唐宇诺，我不是鱼，你也不是水。此时此刻，你还能看见我寂寞的眼泪吗？
　　纵使我淌漾在一条与你相隔千年的湖泊里，你还能感觉到我在为你落泪吗？
　　不知道是我的泪填满了这池水，还是这池水洗干了我的泪。二十四年来，那个假装坚强、刀枪不入的夏暖暖第一次从眼角淌下咸涩的液体。纵使在八岁时被母亲抛下留给嗜赌成性的酒鬼老爸，也只教会了我面对现实，我没有哭泣；纵使是七年前被迫躲在恶臭缺氧的船舱里眼睁睁看着身旁一个个昏死过去的同龄女孩，也只教会了我适者生存，我没有哭泣；纵使是在还未成年的青涩年华被□□老大锁进牢笼，也只教会了我弱肉强食，我没有哭泣。可为什么就在我如此接近幸福的瞬间，又一次被无情剥夺了一切，只能在另外一个时空，凭借另外一具身体放肆哭泣……
　　悲伤的负面情绪就像无底的泥沼，拖着疲惫不堪的无力身躯不断下沉，我的思绪渐渐放空，清冷月色下一切都静悄悄的……
　　直到“哗啦”一声响，我的头发被人猛得一把抓起，惊起水花四溅。头皮被扯得灼灼发疼，刺痛我敏感神经的同时，就像在不小心暴露出的伤口上猛地撒了一把盐。我努力瞪大眼睛盯着半蹲在池边的罪魁祸首，氤氲的水雾像呵了气的毛玻璃，虚影重叠，我竟产生了唐宇诺近在咫尺的错觉。
　　我看着水幕后朦胧的影子，痴痴一笑，呐呐地问：“我不是鱼，你也不是水，你能看见我寂寞的眼泪吗？”闻言，紧绷着的矫健身影慌张一动，手一松，我失力的脑袋又一次没入水里，害我一下呛了好几口水。
　　“咳咳咳咳——你干什么！？”我瞬间清醒过来，扬起脸，双眸危险地眯紧，恶狠狠地盯住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
　　“主子，赶紧穿上衣裳吧，池子里的水都凉了。”他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背，站直了似笑非笑地睨着我，拽得让人想把他一把掐死。
　　不知怎么的，一把无名火就这么窜了上来，烧得我脑子里一阵晕眩。
　　“主子！？”我冷哼一声，横扫他一眼，心说冷无双到底什么眼光，竟在花楼里豢着个这么没大没小的红发男人。心里突然咯噔一下，这头凌乱的红毛怎么这么眼熟！？我倏地盯住他的眼睛，他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我。
　　“你……是刚才在竹林里的那……那个……？”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我猛地住了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
　　“我叫陆、无、涯，是你留下来的护卫。”他依旧抱着手肘站着不动，规矩地回答完我的问题，突然噗嗤一笑，眼角像是彪出泪来，他一抽一抽地笑着说，“冷无双，你该不是在这池子里泡得太久，脑袋里进水了吧？”
　　觉察到他言语里呼之欲出的嘲讽，我挑眉，冷冷地看着他，他也面不改色地盯着我，真是个好大胆好放肆的下人！暗自打量他片刻，我又一忖，看他兴致盎然地同主子回嘴，并不像是在试探我的样子，更不像是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我便立即话锋一转，端出老板架子，嘴笑眼不笑：“哦？你也知道我是主子你是侍卫？我怎么看你像是忘了我当初留你下来的原因？”
　　他一听，浑身一震，猛地倒抽一口凉气，用毒辣的眼神锁住我。
　　我心头一惊，心里打鼓，该不是我触了什么不该碰的逆鳞？被他一眼看穿了身份！？
　　只见他重重地闭了闭眼睛，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又开口，语气冰冷：“我是殷国的战俘，两年前被卖到城北的倌楼，但我宁死不肯做那出卖自己的生意，主子路过看到后，便将我赎来留在这里做护卫。”他一脸平静地叙述完这些事实，语气不温不火，我听着却觉得刺耳。倘若他打心底里瞧不起出卖身体的倌楼，又怎会真心尊敬出卖自己身体的青楼女子？尽管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又是怀着何种心态留在这浊流遍地的青楼的？我看不起他，看不起他看不起出卖自己□□的女人。
　　“陆无涯，你过来。”我抬手，冲他勾了勾食指。
　　陆无涯狐疑地瞥了我一眼，才蹲下来凑近了看着我，嘴里还不咸不淡：“干嘛？”
　　“再过来点儿，你怕什么？我又吃不了你。”我轻轻扬起唇角，笑得一脸童叟无欺。
　　陆无涯朝天翻个白眼，又不耐烦地朝前挪了挪。
　　我抬手慢慢勾上他顿时僵硬住的脖子，白皙的手臂绕过古铜色的肩头，他猩红色的瞳孔慢慢变深，微微蹙起的眉头一寸一寸锁紧，性感的双唇挣扎着轻颤，飞扬跋扈的五官瞬间显得有些纠结。我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他挺拔的鼻梁就快要触碰到我的鼻尖，他紧抿的薄唇渐渐咧开一丝缝隙，僵硬的脖颈松弛下来，他半个身子前倾，微红的唇瓣就快要触碰到我的……
　　电光火石一瞬间，只听“哗啦”一声响——
　　各位看官注意了，这可不是我们打啵发出的激情碰撞，而是这位刚才企图淹死我的男人被我报复性地拽到了水里。
　　“哈哈哈哈——”我得意洋洋地看着眼前这条红毛落水狗，笑得肆无忌惮，前一刻的忧郁阴霾不知不觉间一扫而空，我几乎都忘了自己除却假笑之外还能发出如此爽朗的笑声。
　　“报复完了？”陆无涯狠狠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冷无双，你无不无聊！？”
　　“不无聊，我只想让你也尝尝脑子进水的滋味，顺便告诉你一个道理：姜永远都是老的辣。”我满不在意地耸耸肩，在他一脸震惊的注视下，一丝/不挂地站起身跨出浴池，拾起椅子上叠得平平整整的棉质宽巾朝胸口随意一围，那是我早前吩咐青儿替我准备好的料子。
　　“你——你竟然——”陆无涯的声线有些不稳。
　　我没搭理他，兀自坐到梳妆台前开始研究起那些奇怪的瓶瓶罐罐。
　　他迟疑了好半晌，才从池子里爬出来，闷闷地低声道：“刚才我以为主子溺水了，所以……”
　　“嗯，我知道了。”我转过身，看着脸颊烧得通红的陆无涯。
　　他垂着头，斑驳的月光，跳动的烛火，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红色的发湿润地遮住俊朗的眉眼。
　　我淡淡一笑，眼色一沉，冷声道：“陆无涯，天色不早了，你可以马不停蹄地滚了。”
　　不知隔了多久，直到我以为他已经不在了的时候，才听到身后轻轻掩门而出的声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