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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7、三〇五、帝王心 ...

  •   王忠的话更加彻底地让我一晚上都没睡着。

      我们俩又聊了一会,他告诉我不少有关金乡公主的事。原来金乡公主喜欢的人是她同母异父的哥哥何晏。以前曹操在世的时候,曾经想给金乡公主赐婚,遭到公主的坚决反对,事情就耽搁了。曹丕即位之后觉得金乡年纪不小了,过了丧期便再度提起她的婚事,她直接向曹丕挑明了自己的意愿——想要嫁给何晏。但曹丕本来就很不喜欢何晏这人,再加上公主跟何晏是同母所生的亲兄妹,有碍伦常,曹丕坚决不同意。但公主比他更坚决,死活都不肯另嫁他人。这事在后宫僵持了几年,曹丕似乎也不耐烦了,颇有几分“随便他们去吧”的意思。所以王忠才说,曹丕说要把金乡公主赐婚给我,多半只是借机试探一下。当然,他并不知道曹丕是要试探些什么。

      但是我知道!

      王忠的话让我一下子明白过来,曹丕真正的目的,果然还是冲着我跟曹叡下手。曹丕从一开始就想看看我会不会为了这份感情抗旨拒婚,而我就这么耿直并且傻乎乎地让他如愿以偿了。仰面躺在潮湿肮脏的泥地上,我听着王忠的酣睡声,内心感受比之前更为复杂。曹丕的面目逐渐在脑中模糊起来。我搞不清楚他内心到底是怎么看待我了。

      打从一开始,我对曹丕印象就很好。在我刚刚穿越过来、什么都搞不清楚、被迫以失忆为借口来搪塞一切的时候,他对我的关心让我受宠若惊。尽管当时他给我安排的御医并没有带来特别理想的结果,还让我遭遇了第一次生命危险,但我并没有把这件倒霉事怪到他头上。后来我私自离家,他替我打掩护,这个人情更是让我打从内心感激。也正因为他主动替我扛下了“父丧期间擅自离家”这件有损名誉的大事,我才会不自觉地把他当成自己人、当成朋友来看待。但我错了。我忘了他是帝王,我是他的臣子。不是部下,而是“臣”。我……终究是在二十一世纪长大的现代人。我能把曹丕当成“领导”,但我可能真的不太理解“君臣”这两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所以曹丕是想让我明白,他作为帝王,究竟能够对臣下拥有怎样的权力吗?还是说,他无法原谅我和他的儿子之间产生那样扭曲而禁忌的情感?他是在告诫我?还是在惩罚我?他想怎样惩罚呢?

      帝王心,海底针。我猜不透。

      我也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半地下的牢房不太能够分辨时间,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我感觉头昏脑涨,精神不济。牢房里一天两顿饭,早晚各一顿,伙食倒还不错,饭菜中竟然有肉。不过王忠就没有。他的饭菜是真正的牢饭,简陋、粗糙、肮脏。相比之下,我的饭菜简直是五星待遇。很明显,这是上面吩咐的结果。

      “老奴就说么,大人不必担心。这是宫里的牢房,若没有陛下的命令,等闲谁敢送饭进来?陛下既然特意吩咐了这等细节,便没有真要追究大人的意思。大人尽管放宽心。”王忠看着我的饭食安慰我,浑浊的眼中隐隐有羡慕的神色。

      我讪笑:“既然公公这么说,那我也放心了。本来还真担心,不仅要赔上自己这颗人头,还要连累家人……”

      王忠笑而不语。我见他像是个健谈的,再说前一晚聊了许多,也有几分熟络,便小心问道:“不知道王公公……是为什么事由进到这地方来的?”

      “老奴么?老奴啊……说来也简单。老奴在陛下身边日子太久,有些忘记身份,说了不该说的话……”

      他感叹着,无意义地看向墙上小小的透气窗,流露出几分惆怅。我试着继续追问他到底多嘴说了什么,他却摇着头不肯再说下去,只说“老奴命不久矣。”

      我虽然吃不准王忠是不是真的命不久矣,但直觉认为自己不会在这个地方待上太长时间。既然知道所谓的赐婚不过是一个试探的手段,现在我已经提交了答卷,曹丕的处置应该也不会再拖太久。

      但我还是在牢里一待就是三天。三天来,没有一点动静,也没有半句消息。曹丕好像把我忘了一样,并未急于处置。也没有人前来探望我,家人也好朋友也好同僚也好,谁都没有来。更别提我心心念念的那个人。曹叡,他就算想来也来不了吧?何况我也不确定,他到底还愿不愿再见到我了。

      我恐怕是要辜负了他的期许。什么万里鹏程,什么前程似锦,现在看来怕是要落空了。曹丕既然有心想要跟我算账,只怕不会再重用。我南征江陵立下的战功,也要跟着滚滚长江一道东逝水了。难怪他这次迟迟没有封赏下来,原来早等着跟我算总账。若是我顺水推舟奉旨成婚,等待我的将是光明的前途和更高的官爵。但现在这些都不会有了。

      值得么?我也忍不住问自己。其实在周围所有的人看来,我即便心有所属,也不妨碍我接受这门婚事。甚至连曹叡自己也是这个想法吧?他不明白。他不明白对我来说,这两件事是矛盾的。我不愿意在我们的感情里掺沙子。可是我能够拼着不要自己的前途,拒绝曹丕的赐婚,但我能够让曹叡也跟我一样,终身不娶,只和我一个人在一起么?根本不可能吧?我有什么好的,值得曹叡这么做呢?

      惆怅席卷了我。人一惆怅,时间就好像变得特别慢,我开始有种度日如年的感觉。第四天下午,狱卒忽然领着个人过来了。我倚坐在槛栏边,起初不以为意,不想脚步声一径朝我这边过来,在槛栏外停下了脚步。我听到一个熟悉却许久未曾听过的嗓音吩咐狱卒:“你出去吧,本官自在这里。”

      我一下子坐直了身体,惊讶不已。我没听错吧?那好像是秦朗的声音啊!扭头一看,果然,那个一身朝服戴着官帽的,不是秦朗又是谁?

      “元、元明兄!?当真是你?”

      秦朗哈哈大笑,边笑边摇头:“可不是我么,叔权!你这是怎么回事呀?怎么把自己弄到这里头来了?”

      我苦笑道:“真是让你看笑话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再说你是怎么能进来的?这不是宫里的地牢么……”

      “当然是陛下叫我来的呀!”他叹道,“来,坐下说!坐下说!啧,这地方真够脏的!”

      秦朗强忍着一脸嫌弃,凑合着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来,却难免将他那身朝服弄脏。我觉得挺过意不去,再说自己身上也脏兮兮的,自惭形秽之感油然而生。他倒不以为意,仔仔细细打量着我,感叹道:“你瘦多了,叔权。南征挺辛苦的吧?听说你在江陵,立了不小的功劳啊!”

      我叹道:“功劳是有那么一点,也不算什么大功劳。要说清减消瘦,元明兄也一样啊。皮肤晒黑不少,人也更显粗犷。西北边陲,只怕比江南劳苦得多?”

      他摆摆手:“别提了!西北那地方,干燥荒芜,风沙又大,太阳毒辣,真是没少吃苦头。不过,颇有几分建树!镇西将军用兵如神,勇猛无敌,跟在他身边征战羌胡,着实痛快啊!哈哈哈!”

      我笑:“元明兄心情这么好,看来立功不小?”

      “呵,也不怕你笑话,叔权,本想着你我这次各自立功,回到京师自有一番豪情畅饮,互诉衷肠。却不想,我前天刚一回来,昨日你家兄长便找上门来,问我能否想办法,在陛下面前为你说几句话。我这才知道,你竟因为抗旨拒婚一事,被陛下关进了宫中大狱。我哪敢耽搁,问清楚来龙去脉,急忙进宫求见。陛下昨日却说身体不适,叫我今日再来。这不,我刚从陛下那里过来呢。”

      “原来如此。原来是我二哥……”

      “仲权兄说,陛下不肯见他,也不让郭贵嫔见你的嫡母曹夫人,摆明了不许夏侯家的人为你求情。他急得不行,去昭伯那边打听消息,昭伯也说不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你、是否会牵连夏侯家。都知道你被下狱的时候,昭伯在场。是他说你不识好歹,当面拒婚,还对蜀贼关羽之女念念不忘,这才让陛下勃然大怒,将你除去冠服,关入大狱。”秦朗叹道,“不是我说你啊,叔权,你怎能为了一个贼寇的女儿自毁前程?你不知道陛下有多器重你么?”

      “器重……”王忠的话浮现在脑中,我自嘲地笑了笑:“陛下,当真是器重我么?”

      “怎么?不是么?陛下亲口对我说,将你下狱,他内心也颇为煎熬。只是你当着昭伯的面,公然说你对关羽的女儿念念难忘,不肯接受陛下赐婚,这不是当场拂了他的面子么?他对我说,本以为你罹患失忆症之后换了一个人,不似从前那般火爆脾气,没想到在这件事上,倒依稀见到了当年的影子。”

      “呵,倒叫陛下惦记了……”

      秦朗以为我是说真的,接道:“是啊!你虽身在狱中,陛下仍是惦记你的,特意吩咐了狱卒,不许为难,要好好照应你的饮食,亦不可着凉受冻。今日叫我来看你,也说了若你有什么需要,尽管对我说。陛下只是一时生气,面子上下不来。你听我的,叔权,向陛下好好地求情请罪,陛下顺水推舟,自然会放了你。”

      我看着秦朗。我知道他是诚恳的,是为了我好。他是我的朋友,并非敌人。我问:“那赐婚之事呢?陛下有没有说要如何?”

      “这个……”他面露难色。看来曹丕没说,他也没法问。

      “若你方便的话,请代我转告陛下——赐婚一事,夏侯称没有这个福气,怕是消受不起了。请陛下收回旨意,夏侯称自愿……卸甲去官!”

      秦朗吓了一跳:“叔权何出此言!?总算等到你身体康复,重返疆场,接连立下功劳,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怎么说出卸甲去官这种话来?”

      “陛下难道不是想叫我如此么?”

      “怎么会!你误解陛下的心意了!”

      我叹一口气,沉默不语。曹丕到底什么意思,我已经弄不懂了。如果王忠说的话是真的,金乡公主本来就是个不可能答应下嫁于我的“硬骨头”,曹丕的诚意就十分可疑,真正的用意也跟着破朔迷离起来。现在秦朗在我面前说的,听起来却又像是因为我的不识相、不给面子,他才一怒之下将我下狱。我弄不明白到底哪一个才是曹丕真正的意思。他或许只是想给不识好歹的我一个下马威吧?

      说来也怪,比起秦朗口中的曹丕,我倒更愿意相信王忠的话。一个认识几天的年老内侍,不知为何却让我觉得比认识几年的曹丕更为真实可信。

      “元明兄,你认为陛下当真不会治罪于我吗?”

      秦朗坚定地摇头:“陛下亲口所说,只要你悔过自省,他不会降罪,亦不会迁怒。”

      “不迁怒夏侯家就好。这一次,是我太任性了。我跟昭伯的事,你也听说了吧?”

      “嗯……”

      “元明兄,我知道你与昭伯一向交情不错。然而经此一事,我和昭伯之间,恐怕嫌隙难解。若是让元明兄感到为难,直言便是。”

      秦朗急忙轻拍我的肩膀:“你说这是哪里话,叔权?你与昭伯,都是我秦朗之友,我确实不愿见你们互生嫌隙。但事已至此,我唯有尽力为你们调停,不会失去你们任何一个!”

      我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秦朗略显尴尬地沉默片刻,又道:“那你自己打算如何?你该不会真就不打算向陛下请罪,在这地牢里待着吧?”

      “我以为陛下会处死我。”我看着他答道,“抗旨不遵是死罪,不是么?”

      “不会不会!别说陛下无意杀你,为你求情的人,也不在少数呢。”

      “是么……”

      “可不是?陛下说,连大将军听说之后都问及此事,请陛下念在你年少气盛的份上,不要过于追究。陛下说大将军劝他,‘婚姻之事,若实在不愿意,不要勉强也罢’——陛下对我说,不知是否因为你曾坚决拒绝曹洇之故。”

      我苦笑,将错就错:“的确如此。元明兄你不知道吧?我从东吴回来之后,曹洇即将出嫁之前,我们曾私下里约见过一次。”

      “啊?私下里……?”

      “我知道于礼不合,但也想着若她成了亲,再要相见更不容易,总要说句道别的话,便见了一面。”

      “你们说了什么?”

      “还君明珠。”我道,“她将我失忆之前赠与她的定情之物还给了我。我们……从今之后再无纠葛。”

      秦朗听罢一声长叹:“想不到你竟如此坚定。那个关羽之女到底有什么好,能让你为她如此?我秦元明,还真想见一见这女子!”

      我轻轻一笑。不是啊,秦朗,关银屏当然没有那么好。让我如此坚持执着的另有其人,你们都不知道。但曹丕,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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