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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6、三〇四、波澜兴 ...

  •   一时间,场面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到。

      我跪伏在地,屏住呼吸。话说出口,内心一阵轻松,但同时我也听到曹爽很明显倒抽了一口气。他的反应让我感到不安。而曹丕,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更是让我内心那一丝轻松之感很快荡然无存。我……不该说这个话吗?

      过了一阵,曹丕缓缓开口,语调平得不带一丝起伏,问我:“那你的意思……是说你打算拒绝朕的赐婚?还是说你对金乡不满意,想要换一个?告诉朕,是哪一个?”

      我立刻意识到曹丕给我留了一线生机。他没有把话说死。只要我在这个时候改口,说自己只是对金乡公主不满意、想换一个赐婚对象,应该就没事了。但那是我想要的吗?我真正的要求无关赐婚人选,而是希望曹丕打消赐婚的念头。如果我现在改口,应该可以避免触怒曹丕,但或许真的逃不掉被迫结婚的命运了……

      刹那之间,曹叡的面孔在脑中掠过。他将我们两人的头发绕在一起的青葱玉指像是抚在我的心尖,隐隐的疼。我狠下心闭上了眼睛。我能够理解曹叡需要我的前程似锦、出人头地,但我依然希望我对他的感情是完整而纯粹的。这是我自己的坚持。出人头地,不一定非要成为皇帝的妹夫、他的姑父才行吧。

      “恳请陛下恕罪,臣……无意婚娶。请陛下成全!”

      我声音颤抖,说完之后内心一阵狂跳,而后归于虚脱。我终究是说出来了!不管什么后果,接下来只能咬牙承担。

      曹丕“哦”了一声,语调拖得很长。我心里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他接着一句话直截了当地说:“你是要抗旨么,叔权?”

      我赶忙把头压得更低:“臣不敢!只是臣实在不愿意娶妻成婚,请陛下成全!!”

      曹丕沉默的怒气蔓延开来,犹如无形的手压在我的头上。看不见,但是能够感觉得到。他生气了。

      曹爽忽然道:“叔权为何不肯奉旨迎娶公主,该不是有什么隐情吧?”

      “哦?是么?叔权有什么隐情,不妨说来给朕听听?”

      “臣……”

      曹爽这么说,不能说他不对,但也不能说真心帮我。不愿结婚这件事,还能有什么隐情呢?要么心有所属,要么身体有问题。我当然不能说心有所属,但也不能说自己“身患隐疾、不能人道”吧?一下子就会被传为笑柄,今后彻底没法做人了!

      “据臣所知,叔权之前跟娉婷的婚约,娉婷虽然不在意叔权的失忆之症,也愿意等愍侯大人丧期过去再成婚,但叔权自己也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硬是解除了婚约,娉婷这才嫁予左将军之子。叔权该不是……上次落水,当真……落下了什么难言之隐?”

      “不是!”我想也没想一口给否认了。就知道曹爽这家伙没安好心!他在曹丕面前暗示我“身患隐疾”,想借皇帝的巨大压力让我承认。我要是迫不得已认了,他还不知道要怎么大肆宣扬,说夏侯称“不行”呢!

      “既然身体无恙,为何不肯婚娶?”曹丕冷冷问。

      “哈!该不会是心里有人吧?”

      “哼!什么样的心有所属,使得你敢于抗旨,忤逆朕的意思?”

      我感觉背上冷汗流了下来。曹丕动怒了,不折不扣。我内心不能不说是惊慌的。我没想到他会真的生气。为什么他非要把公主嫁给我?我真的不想要啊!

      “怎么不说话,叔权?回答朕的问题!”

      “陛下,臣……”

      我怎么回答?我说我没有心上人?立刻会被追问拒婚的原因。要说有,怎么说?难道我能说,我爱的人是你的儿子?你不待见不喜欢的长子,我视如珍宝,你能把他赐婚给我么?

      曹爽又插嘴了,道:“陛下息怒。叔权或许不好开口,但臣听说,叔权在奉旨南下时,曾在西蜀停留一年,似乎恋上了一名蜀地女子,这才推辞了与娉婷的婚约。”

      “哦?你听谁说的?”

      “是……娉婷告诉臣的。”曹爽的语气颇含痛心之意,“娉婷大受打击,说叔权在她成婚之前,曾经亲口告诉过她,自己恋上一名西蜀女子,即便返回洛阳依旧对其念念不忘,这才立志不娶。”

      “是吗?真是这么回事?”

      我伏在地上,心情复杂,也不知道对曹爽是该骂还是该谢。要说骂他吧,这家伙确实帮我说出了一个最好的借口。但要说感谢却谈不上。我总觉得他是在落井下石趁火打劫,而绝非出于好心。

      但我别无选择了。总比承认自己有隐疾要好得多。

      “回禀陛下,确实如此……”

      “看来这西蜀女子还真不简单呀!你既然如此钟情于她,又怎么舍得抛下她离开蜀地?即便回来,也怕是有几分心不甘情不愿吧?”

      “是啊,陛下!臣之所以质疑叔权,也是因为听到了这件事,心生疑虑呀!”

      “臣没有!”我见走向不对,急忙辩解,“请陛下明鉴,臣尽管儿女情长,恋上不应眷恋之人,但对大魏的忠心,天地日月可以为证!忠君为国,臣自问无愧于心!即便牺牲个人情感,亦无怨无悔!只是终身不娶他人,誓言已立,不敢毁弃,才有今日抗旨拒婚之事,也辜负了娉婷的一片心意。臣所言没有半句虚妄,还望陛下明察!”

      “这就让人难以置信了。叔权既然肯对那名女子立下终身不娶他人的誓言,又怎能不对被迫回国之事耿耿于怀呢?臣实在不解。”

      我心里憋着一口血差点吐出来。曹爽啊曹爽,落井下石当面补刀!果然所谓冰释前嫌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请陛下明鉴!臣对陛下、对大魏,绝无二心!”

      曹丕沉默了许久,问我:“那女子是谁?”

      我略一迟疑,坚定地回答:“是蜀汉已故前将军关羽之女、关银屏!”

      对不起了,银屏。反正蜀汉的人也不会知道我在洛阳胡说八道些什么,应该对她的名誉没有什么影响吧。除了她,我也编不出别人来了。

      “关羽之女……”曹丕喃喃道,“你怎么从不曾对朕提起过?”

      “臣怕陛下责怪,也怕世人误解——昭伯不就误会了臣么?若非今日陛下追问,臣怎么也不会说出来的。”

      “你既然知道,却还是愿意为关羽之女守住誓言,不肯接受朕的赐婚?”

      我不敢回答。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敢说出那个“是”字,进一步激怒曹丕了。曹丕沉默片刻,忽然说了一句:“来人!”

      两个卫士应声上前。曹丕命令道:“将夏侯给事中带下去,除去服冠,关入大牢,先冷静几天吧!”

      我瞠目结舌,万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的结果。那两个卫士领命上前,一左一右将我拉起来,我才看清因为一直伏在地上而没有看清的曹丕和曹爽的脸。一个面无表情神色阴冷,另一个脸上的得意之色,刺眼得让人恶心。

      我就这么被带到宫中一处专门关押犯罪宫人的牢房,剥夺了所有的体面,关在一间单独的囚室内。从意气风发到身陷囹吾,仅仅半天不到的事,变化之大之突然,让我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直到牢门上锁,狱卒的脚步声远去,我呆站在槛栏之内,内心还是一点实感都没有,感觉这从天上到地下的变化,像假的一样。

      我茫然地站了一阵,觉得身上阴冷,背上还没痊愈的鞭伤也隐隐刺痛。卫兵奉旨让我脱下了朝服,我仅着里衣和中衣,加上牢房是半地下构造,十分潮湿,人待在这里非常不舒服。打量了一下几平方米的囚室,角落里一堆稻草,也不知道多久没有更换过,另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只马桶,霉味臭味令人作呕。我心理斗争了许久,才接受自己“被下狱”的现实,靠着槛栏这一侧缓缓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把自己弄到牢里来了。这下子,我大概也不用担心要不要娶公主的问题,而是该担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了。我茫然地抱着双腿,蜷缩着坐在地上,心里一片空洞,说不清楚在想什么。我在后悔吗?可能有一点。要是知道结果会是这样,我还会不会那么坚定而有勇气地说NO,我不是很有把握。但后悔之余,也不是没有庆幸,这下我真不用担心赐婚了。无论如何,曹丕既然把我下了狱,应该是接受了我拒绝与金乡公主结婚。只是“拒绝包办婚姻”的代价,不知道我能不能承担得起。

      这个牢房不是真正关押犯人的地方,算是皇宫里的黑监狱,不归廷尉管辖,犯人很少,牢房布局也以单人囚室为主。我对面那间囚室关着一个年老的内侍,不知道犯了什么事,一直靠在墙壁上打瞌睡。我发了半天呆,注意到他的时候,发现他在盯着我看。我冲他点了点头,有意想要搭讪,他别过头去不理我了。

      这天晚上我几乎没睡着。太不舒服了!这地方比行军打仗的条件都差!又脏又潮不说,还有老鼠、跳蚤出没。我在外面游历那两年,也算吃过苦头了,还是觉得不能忍受眼前这个小黑牢的环境。归根结底是心境不一样吧。本以为自己游历回来该大展宏图了,刚刚立下战功,封赏都还没拿到,就落得这种处境,心里的落差太大,愈发不能忍受恶劣的环境。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对面囚室的老内侍忽然叫了我一声:“喂,睡不着么?”

      我应声抬头。牢里光线很差,只有墙角一盏小油灯,发出半死不活的亮光。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他盘腿坐在地上,面朝我这边,一双眼睛瞪得雪亮。看他肮脏邋遢的衣着和披散如乱草的花白头发,应该已经被关在这里有段时间了。

      “您老也睡不着呢?”

      老内侍声音尖细,嗤笑一声:“你倒是客气!我看你被带进来时,身上的朝服该是五品给事中吧?像你这样客气的朝臣,老奴还是头回遇见。”

      “您老好眼力。”我讪笑,“同为狱友,还有什么身份可言?不知如何称呼?”

      “老奴名叫王忠,是宫里头的内侍,从前也曾在陛下身边服侍。大人你呢?”

      “我名叫夏侯称,五品给事中,兼领将兵都尉。”

      “哦……夏侯?你是……”

      “我是愍侯第三子。”

      “既然是愍侯大人的公子,怎么也被关进来了?你犯了何事触怒陛下不成?”

      我叹一声:“别提了。陛下要为我赐婚,我不肯,就被关进来了。”

      王忠“啊?”了一声,颇为吃惊:“你意思是……你抗旨不遵?”

      “应该是吧。”

      他呆了呆,忽然笑了:“佩服佩服。抗旨不遵是砍头灭族的大罪,公子竟说得如此稀松平常,真不愧是愍侯的儿子,熊心豹胆啊!”

      “……啊?你说什么?砍头……灭族?”我快吓尿了,“有那么严重么?我不过是……不想结婚而已啊!”

      王忠像虾米一样蜷起身子,咯咯咯笑了好一阵,问道:“陛下要赐婚的,是哪一位公主?”

      “金乡公主。”

      “哦,原来是金乡啊。那你不用担心了,夏侯大人。陛下本来也不是真心实意要赐你这门婚事的。”

      “啊?什么意思?”

      “金乡公主属意她的同母兄长何晏公子,从不肯接受陛下指定的婚事,也不是头一次了。所以陛下,大约也只是用金乡公主来试一试你吧。”

      我整个人都因为这番话而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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