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87、二八五、辞行（上）

　　筚红棘在江陵待了两个晚上，我就把他放走了。不管怎么说他应该算是蜀汉军队的余孽，一直留着他隐瞒不报也不是办法。见他的伤口恢复得很好，我便带人把他送出城去，到曹楷的军营里和他的族人汇合，让他们走了。曹楷见我要放走他们，过问了几句，我解释说这些人都是当地的土著居民，因为受到战争波及生活艰难，才拦路打劫。我还说服曹楷拿出一点军粮赠送给他们，算是笼络民心的举措。筚红棘接受了这项馈赠，神情复杂地带着他的族人离去，一句话都没说。我心中有几分不安，但更多的是坦然。不管他是否领情，至少我是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的，问心无愧。

　　或许在内心深处，我终究是对青儿感到惋惜，才会对她哥哥手下留情吧。真希望筚红棘就算不领情，至少别再把我当做杀死妹妹的仇人了。

　　又过了几天，听说洛阳派来的使节要到了，大家都很高兴。使节是来劳军的，也是带着朝廷的命令前来的，多半会让我们班师回朝。这趟南征已经出来快半年了，想到回家有望，赏赐也近在眼前，众人都很兴奋。这期间张郃在夷道城的战况也有了进展，乘着江陵战胜的余威，几次交战均有小胜，吴军已被压缩退回城中。但这样一来，很有可能出现守军缩在城中坚守不出，变成拉锯战的局面。江陵好不容易拿了下来，若是为了小小的夷道城再拖上几个月，无论朝廷还是前线，都有些吃不消。因而是不是让张郃撤回来、放弃夷道城，也成了这几天讨论颇为频繁的话题。

　　这天上午我刚刚从曹仁那边回来，星寰来找我，一开口便是向我辞行，说自己打算走了。我吃惊不小：“先生要走？怎么这么突然？”

　　他微微一笑：“怎能说是突然？公子不该意外。江陵城既然如愿以偿，公子早该猜到，予也到了该走的时候。”

　　我的确知道自己应该有这个觉悟。星寰本来在洛阳的时候就想走了，是我反复请求，才让他同意陪我南征的。如今南征于公于私都已大功告成，使节很快就到，班师指日可待，我再也没有任何理由可以把他留下了。可是我心里，却没有做好与他道别的准备。我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迟迟开不了口。他轻轻笑了。

　　“公子这个表情，是不愿意让予离去么？”

　　“当然啊！我怎么愿意跟先生分开？我……”

　　我突兀地收回了自己的半句话，因为我突然发现这样说是非常不负责任的。我想起了星寰跟我之间，那份似乎挑破了窗户纸、又似乎退回到彼此装傻地步的感情。我不能回应他，还装傻享受着他的包容和帮助，已经够过分了，我怎么还有资格将他绑在身边，继续若无其事地享受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让他离开，或许对我们彼此都是最好的选择。

　　“看公子的表情，似乎是想通了？”

　　我伤感地一笑：“先生总是这样，不用我开口，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笑而不语。我叹息悠长。

　　“我知道，先生这次去意已决，再说我也确实不好继续缠着先生。先生……自便就是。不过先生手臂伤势未愈，不急着在这个时候走吧？等大军班师，先生跟我一起返回洛阳之后，再走不迟啊。”

　　我的想法，一来确实担心星寰的伤，他的胳膊到现在还不能自由活动，拆绷带更是遥遥无期。二来我也想着，等班师回洛阳，朝廷的赏赐下来，我也好送一份厚礼给他。尽管他为我做过的事绝不是金钱财物可以衡量，但我要是一毛不拔更不像话。星寰却轻轻一笑，云淡风轻地拒绝了我的合理提议。

　　“予在江南还有事情要办，既然来到荆州，便想一并办理了，折回北方反而麻烦。公子不必担心，予左臂之伤虽然还需时日静养，已不妨碍日常起居。”

　　“不行不行！这绝对不行！”我急道，“先生这个样子，独自离去的话我如何能够放心？再说天下又不是太平了，先生竟然还要去江南东吴地界。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先生要如何自保？绝对不行！若先生执意如此，我宁可得罪，把先生绑回洛阳去，也不让先生走！”

　　他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哈”地朗声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他这样的笑声，他从来只是轻声浅笑。他笑了几声，问我：“公子可下得了手？”

　　“有、有什么下不了手的？”我故作凶恶，“若先生不听我相劝，我也唯有出此下策了！”

　　“那好吧。”他爽快地说，“公子不如就把陈庆兄弟借给予。”

　　“陈庆？”我大感意外，“你要……带走他？”

　　他点头：“还请公子将陈庆兄弟暂借给予。待予办完了事，自然会让陈庆兄弟回到公子身边去。”

　　“这个……好是好，可是你……要走多久啊？”我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你……还会回来吗？”

　　还会回来找我吗？还会回来帮我吗？在我需要你的时候……

　　我想问，但问不出口。我反复提醒自己不能太过分，不能得寸进尺、要求太多。星寰不欠我的，我不能把自己今后要走的路，一股脑地甩到他头上，依赖他帮我完成所有的事。但要是想到从今往后与他不再相见，我却又受不了。

　　星寰笔直地凝视着我的眼睛，久久没有回答。我渐渐有些绷不住了。我知道自己的表情正在变得没出息，变得更接近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我多希望他能一直留在我身边啊！

　　我终于还是挪开视线。星寰轻轻叹了一声，轻声道：“予与公子，终究还有相见之日，公子不必如此伤感。”

　　“嗯……可是若要与先生再见，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他又不说话了。他始终不肯说出什么时候会与我再次相见，我察觉到他这种意图，愈发感到不安。难道说我们真的会一别多年不见吗？他到底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呢？

　　我叹了口气：“先生要走，我没有任何立场阻拦，大约也阻拦不了。只是有几件事情，能不能问问先生呢？”

　　他毫不迟疑地点了下头：“公子请讲。予知无不言。”

　　“嗯……我想问问……”

　　我迟疑许久，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很介意他上次半真半假说的那句“三分未必归晋”。那句话简直把我给吓死了！我一度以为他也跟我一样是穿越过来的！但他后来就再也没提过这件事，甚至连暗示也没给过半句。他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我无论如何也想问问，却很难找到合适的询问方式。

　　他注视着我，不催促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等着。我沉吟许久，终于换了一种方式，问道：“我想问问，先生对天下事是如何看待的？鼎足三分之势已成，吴王虽然暂时对大魏称臣，终究不是真心实意的归顺。今日江陵一战，我朝再度夺回江陵重镇，重新切入荆州南部。先生认为天下形势，会如何变化？”

　　我一口气说完，凝视着星寰逼问他的答案。他回应我的目光，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

　　“公子说的不错。三分之势早在建安十三年赤壁战后便已初成，数十年间都将难以动摇。天命在谁，予心中虽有计较，不过是一家之言，公子不听也罢。只是江陵之战意义重大，公子初战便立此首功，今后必将成就不世功业，予是该对公子说一声恭喜的。”

　　我“哦”了一声。他的意思我大概听明白了，是说我这次的功劳将会奠定今后的事业基础，我心中一阵狂喜。但我想问的却不仅仅是个人前途。

　　“先生说的‘天命’，真的不能透露一二吗？先生都要走了……”

　　他看我一眼，轻声一叹：“公子还记得么？当时在武昌，予曾劝过公子什么？”

　　“武昌……”他跟我说，不一定非要回魏国？他当时说我还有得选，但如果回了洛阳，就不会再有选择的机会……

　　我脑中突兀地蹦出一个想法，脱口而出：“对先生来说，荀令君的心愿……其实只是天下一统而已吧？”

　　星寰飞快地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我心中的猜想得到初步证实，大着胆子继续说道：“那么天下，统一在谁的旗帜之下，先生是不是……也无所谓呢？”

　　他幽幽地反问一句：“莫非公子有所谓？”

　　“当然！我、我是魏臣啊！”

　　他对着我微微一笑：“当真？”

　　我僵住了。那一瞬间，有种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被人看穿的感觉。

　　他又笑了笑：“公子的心思，即便不说，予也早就明白。当年予初识公子，便曾说过公子的主君就在身边，如今仍是那句话。只是公子与那一位，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又都是身份尊贵之人，不懂迁就包容。今后遇事多多商量，不要赌气闹了脾气，伤人伤己。”

　　我愕然。他的话锋骤然从高深莫测的神棍转换到谆谆教诲的长辈，我一下子转不过弯来。看着他一脸老娘舅般的笑容，我忍不住道：“我以为你并不赞成我们……”

　　他轻声一笑：“予赞成与否，公子也不会听从。朝堂内外人多眼杂，公子好自为之。公子若没有什么要问的，予这就去寻陈庆兄弟，对他说明此事。”

　　“等等！”我急忙阻止，“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

　　顿了顿，我鼓足勇气低声问道：“荀令君……是怎么死的，你能告诉我吗？”

　　“……公子，为何想知道荀令君的事？”

　　“我、我很敬仰荀令君的为人，但我听说他的死似乎有……有传言说是……所以我想问问先生。先生一定知道对吧？能告诉我吗？”

　　星寰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三个字：“以忧薨。”

　　“是吗？”我心里顿时松了一口自己都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的紧张之气，“那就好”三个字差点脱口而出。好在没有真的说出来，要不然绝对是找抽！

　　大约是我脸上的表情过于明显，星寰看穿了我的心思。他原本严肃的表情渐渐缓和下来，深邃的眼眸中竟然流露出一丝悲悯的神情。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这份悲悯是什么意思，他已经伸出还能自由活动的右手，轻轻环住我的肩，将我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呆住了。就听他在耳边极为轻声地说了一句：“公子心向曹氏，但愿曹氏不负公子。”

　　我内心剧震，想挣脱出来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反而将我搂得更紧。从他手臂传来的温度和力度之中，我感受到了一种深切的关怀。那种感觉甚至是曹叡都不曾给过我的，以至于我只能轻轻吐出“先生”这两个字，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还能说什么。

　　也许星寰终究是知道些什么的，对于未来的走向，对于已经被我推动走上歧路的历史，对于我和曹叡的将来。或许他比我们自己看得更清楚、更透彻，他只是不能明说，当然也可能他说了我也不会相信。我不知道自己和曹叡今后会怎么样，披着夏侯家后人的外壳，我也只能当个曹氏忠臣。但我觉得至少，曹叡和我，彼此应该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