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286、二八四、以德报怨

　　“关于你妹妹的事，咱们好好谈谈。”

　　筚红棘躺在简陋的卧榻上，双手双脚都戴着铁链限制行动，腹部缠着厚厚的纱布，瞪着眼看我。我跟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我身后还站着陈庆，怀抱一把环首刀，站在随时可以一刀砍死他的位置。在我右手边，星寰闲散地坐在那里，像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

　　筚红棘的手术，最后还是我来动手的。按理说把随军大夫叫来主刀是最合理的方式，但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想惊动不相干的人。再说他的伤势并不很严重，我勉强同意自己上。当然，离了星寰的现场指导是不行的。清理伤口、上药、缝合的过程中，星寰为我提供了详细的技术指导。这次他脱离了伤员的身份，可以全神贯注，讲解什么的都细致了很多。我一边实际操作一边听他的讲授，加上这段时间一直在帮忙士兵们的外伤治疗，竟然颇有几分心得。

　　筚红棘的伤口处理好之后，我让人喂他喝下安神的药，安顿在我的住处一间偏房里。他昏睡了大半天才醒。醒来之后，手脚自然早就上了镣铐，屋内屋外也有人严加看管。我接到亲兵的通报，当即带着星寰和陈庆赶了过来。——我也希望他早点醒来，早点问出我想问的事，才能决定下一步要怎么做。

　　“我妹妹的事？”他咬牙切齿，目呲欲裂，“我妹妹不是被你杀的么？还有什么好谈！！”

　　我一听他的话就感觉一个头两个大，忍不住皱眉，辩驳道：“我说了你妹妹不是我杀的！所以才说咱们来谈谈、把话说清楚！你到底是听谁说的？”

　　他“哼”了一声，不答反问：“我且问你，你在蜀汉成都的时候，可是被我妹妹识破了魏国间谍的身份？”

　　“这……”我犹豫道，“该怎么说呢，也不算是被她识破，可我要走的时候，带人拦截我于渡口的，确是你妹妹青儿……”

　　“后来青儿奉命追击，但一路沿江而下，追着你去了东吴，终于在武昌找到了你的行踪。她要杀你，却反而被你所杀！不是这么回事么？”

　　我立刻摇头：“当然不是！她去东吴根本不是为了追杀我，而是有别的使命，你难道不知道？”

　　“呵！你如此百般抵赖，有什么意义？妹妹潜入东吴时路过江陵，曾与我相见，亲口说要带人追杀魏国间谍夏侯称，我难道还会听错自己亲妹子？”

　　“她真怎么说？”

　　筚红棘冷哼一声，我心里叫苦不迭。青儿明明亲口对我承认过，她潜入东吴、在诸葛恪府上当侍女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杀我，而是为了获取东吴的情报，怎么跟她哥哥反而不是这么说的？偏偏她又死在东吴，而我却顺利回到魏国，在筚红棘看来，明摆着就是她的追杀任务失败、反而被我所杀嘛！这要我怎么解释？

　　这时候陈庆忍不住了，插言道：“你不要冤枉夏侯大人！我陈庆一直跟随大人在东吴，那个名叫青儿的女子分明是蜀汉派去刺探东吴情报的间谍！她与我家大人在武昌相遇只是巧合！她的目的根本不是为了追杀我家大人！”

　　“是啊！陈庆一直跟着我，他最清楚了！”我急忙说。

　　筚红棘满脸鄙夷地看着我们：“你们主仆同心，他当然是为你开脱的，如何能信！？”

　　“都说了不是我杀的！”我急道，“你就算要报仇，也该找东吴的人去报！你妹妹是在刺杀陆逊的时候被东吴士兵杀死的，你若要记恨我，不如记恨陆逊！”

　　“刺杀陆逊？”他皱眉，“我未曾听说有此事！”

　　星寰忽然开口，语调清冷：“若真是夏侯大人杀了令妹，今日大可连你一起杀了，何必费心费力为你疗伤、向你解释？”

　　筚红棘被他的反驳堵住了嘴。星寰抬起眼帘看着他，追问道：“是何人告知，令妹追杀失败、死于魏国夏侯称之手？予猜想，总要有人告知你这一消息吧。”

　　筚红棘迟疑许久，才道：“是……青儿跟随的主人、蜀汉丞相诸葛大人。”

　　我心中一震。星寰继续不紧不慢说道：“嗯，如此便十分合理。青儿姑娘等人正是奉了蜀汉诸葛丞相的密令，潜入东吴境内刺探情报，以配合蜀主东征。然而这道命令十分机密，青儿姑娘即便是对亲生兄长也不能说出实情。刚好夏侯大人从成都离开之后确实顺江而下，青儿姑娘便假借追杀之名掩盖了真实目的。实际上夏侯大人离开成都之后，北上魏国有颇多路线选择，蜀国方面追杀搜捕并不容易，早已作罢。若非阴差阳错机缘巧合，青儿姑娘和夏侯大人根本不会在武昌相见，我们也就不会知道，东吴大都督陆逊出征之前遇刺受伤，其实是青儿姑娘在诸葛丞相的授意之下所为。”

　　筚红棘颇为吃惊地看着星寰，我点头如捣蒜，忙不迭道：“就是这样！严格说起来，青儿的死跟我没有半点关系！杀死她的是东吴士兵，而给她下达命令布置任务的，则是……”

　　我咬了咬牙。我又想起了最后一次见到青儿的那个晚上，她已经知道自己将要去执行一场九死一生的任务，此生与我再不会相见。但她什么都没有流露出来。她对诸葛亮的忠诚超过了对自己生命的重视。我没法理解这种感情。

　　“你妹妹是为了自己相信的人而死的。”我低声说，“她有多么崇敬诸葛丞相，你应该也很清楚吧？你妹妹死于诸葛丞相委派给她的任务，这对她来说，或许是一种死得其所。”

　　筚红棘长长地沉默着。星寰看着我，也沉默下来。我忍不住想起了更多有关青儿的事。回忆的闸门一旦被打开，相关的不相关的许多事都会跟着一起冒出来，拦都拦不住。

　　“青儿跟我说过，诸葛丞相对你们部族有恩德，所以她和她的族人愿意为了丞相的理想而战，甚至不惜牺牲性命。我……没法理解这种感情。我跟你妹妹是在赵云将军的府上认识的，她被赵将军指派过来照顾我，我想赵将军也只是无心的。当时那个青儿，怎么也没法让人想到她是一个诸葛丞相安插在赵云将军身边的……”

　　我推心置腹。顿了顿，又道：“在她的身份揭露之前，我真的挺喜欢她。如果可能的话，我也希望我能阻止她用生命为代价刺杀陆逊。或者我阻止不了，但至少能救下她。但我什么都做不到。我跟你妹妹终究道不同，她也的确追杀过我，我也不是不怨恨她。然而你将她的死归咎到我头上，这样是不公平的！”

　　筚红棘盯着我看了许久，缓缓道：“说了半天……你终究只想推脱罪责罢了！”

　　我实在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拜托！我有什么罪责啊！？我本来就是魏国的人，即便我真的要离开蜀国，也不过是回归自己原本的国家。乱世纷争，各为其主。大家本来就道不同不相谋。即便你死我活，也是各自的觉悟，何罪之有？”

　　星寰接道：“正是这个道理！即便你一定要为令妹报仇，也须得认准了仇人、找对了债主才是。”

　　筚红棘不说话了，一径沉默着。我求助地看向星寰，他轻轻摇了下头，我领会到他意思是叫我不用再说了，便起身，对筚红棘道：“你暂且休息几天，待伤口好了，我送你出城与你的族人相聚。”

　　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几分惊讶的神色，问道：“你……”

　　我微微一笑：“星先生不是说了么？我若要杀你，何必费劲把你带回城中治疗？”

　　“你……当真打算放我和族人离去？”

　　我沉默片刻，想起了一件事，俯身到他面前：“那我只问你一件事——那天晚上，我们总攻蜀军大营的时候，你在何处？”

　　他略显迟疑。我追问：“说实话！你们部族应该也跟着蛮王沙摩柯前来偷袭魏军中军大营，是不是？”

　　他点了下头。我心里一紧，按捺住心绪继续追问：“你们是知道我军大部离开中军，才会前来偷袭吗？你们的情报从何而来？”

　　他皱眉：“这我如何得知？我只是听命于沙摩柯，怎知道他所接受的命令从何而来？”

　　我有些失望。我一直耿耿于怀那天的偷袭，总觉得沙摩柯在这么巧的时间率军进攻，颇有几分不可思议。而筚红棘说的也有道理。他若是没有参与决策层，的确不可能知道自己的上司接受的命令从何而来。

　　“既然这样就算了。不过你老实告诉我，你们的同族之中，使用弩箭时在箭上淬毒的，都有哪些部落？”

　　他摇头：“我们江北荆民，从不在武器上淬毒。听闻武陵部族当中，是有几个部族擅长施用毒物。只是战阵之中，却不会轻易使用，以免混战中伤了自己人。”

　　“你的意思是你们平常不用？”

　　“不用。”他十分肯定地回答。我却沉默了，沉默之中看了一眼星寰。如果不是偷袭营地的蛮夷射出了那支毒箭，又会是什么人射出来的呢？

　　我心情凝重地带着星寰和陈庆离开偏房，陈庆不忘叮嘱门外的士兵严加看守。我闷着头一口气走出去很远，星寰追了上来，问我：“公子是在想那支射向平原王的淬毒弩箭么？”

　　我看一眼他的胳膊，叹气道：“若不是你挺身而出，平原王或许……我当然想查出这支箭的来龙去脉。”

　　星寰轻声而缓慢地说道：“那支箭，并非出自蛮夷之手……”

　　我深吸一口气：“是啊！打了这么久，也没见过蛮夷用毒，突然之间出现这么一支箭，目标又如此狠毒，怎能不叫人心惊肉跳？先生，你知道那支箭是什么人射出来的吗？到底是谁想要趁着乱军混战，暗杀平原王？”

　　星寰迎着我的目光，沉默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予并非无所不知，公子高看了。”

　　我苦笑：“还以为先生是知道些什么，才会出现在平原王身边……”

　　“让予好好保护平原王，不是公子在出发之前说的么？”他淡淡地反问。

　　我顿时语塞，心头涌起一阵愧疚。星寰淡然地岔开话题：“予还没问过公子，是真的想要放走筚红棘吗？”

　　“啊、呃……嗯，是啊。我确实没打算杀他。”

　　“放虎归山，并非良策。”

　　“可是，难道就不能让他为我所用吗？”

　　星寰轻轻一笑：“予就猜到公子爱才之心作祟，希望说服筚红棘放下仇恨，为公子所用。”

　　“不行吗？”我挠头道，“我确实很欣赏他。再说我觉得他如果真的想为妹妹报仇，跟我联手应该是最靠谱的选择。”

　　“并非不行，只是筚红棘为人生性顽固，不见得能如公子所愿。”

　　“嗯，也许吧。不过我还是想试试，以德报怨这种事，是不是真的能够奏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