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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3、二五二、真实(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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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营帐到曹叡的营帐,不过百步左右的距离,走走只要几分钟。然而就是这几分钟的路程,一个月来我们却完全没有迈出走到彼此面前的脚步。此时此刻我心中五味杂陈,跟着毌丘俭高挑挺拔的背影,在下个不停的雨水中踩着营地的泥泞,一步一步,每走一步都感觉裹足难行,眼看着熟悉的营帐一点一点再次出现在视线中。
曹叡的营帐外有两个亲兵在站岗。看到毌丘俭和我,他们尽职尽责地保持着面无表情,向我们行礼。毌丘俭吩咐他们可以去休息一下,暂时不用换人来轮岗时,他们脸上流露出明显的不解。最终,服从命令的本能还是让他们行礼之后默默离去。毌丘俭为我掀开了营帐的门。我轻轻点头,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他跟在我身后,一块进了营帐。
曹叡的营帐对我来说毫不陌生。一个月的时间,也不足以对行营中的布置带来什么重大改变。昏暗的油灯光线中,我看到的依然是那个非常熟悉的营帐。用来装衣服的檀木箱、做工精致的明光铠、描金雕花的弓箭、名师锻造的刀剑、搁在案几上的琴、放在书桌上的笔,最后是安置在营帐深处的卧榻,以及卧榻上安静躺着的人。
“或许是服药的缘故,王爷从傍晚开始一直昏睡。”毌丘俭在我耳边轻声报告。
我张了张嘴,千言万语说不出来,最后问了一句:“大将军知道王爷生病的事吗?”
“下官已经向大将军汇报过了。大将军命令大夫全力医治,确保最好的用药。也让下官等人尽心伺候,绝对不能有任何差池。”
“那就好……”
我喃喃地说,又觉得自己说了也是白说。曹仁当然希望看到曹叡早日康复,他肯定早就下过命令了,我这个明明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么问,简直多此一举。我站在营帐门口踯躅不前,毌丘俭不解地催促我:“大人?”
“毌丘文学,”我盯着他道,“要么你还是出去吧,好么?我……今晚想单独服侍在王爷身边。”
毌丘俭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看我的眼神有那么一丝意味深长。我心中忐忑,倒不是在毌丘俭面前有什么惧怕,就是觉得我这个要求或许会令他进一步误会,也违背了曹叡的初衷。他原本就是因为不想听到流言才疏远了我们之间的关系……
毌丘俭很快地垂下头,对我行礼道:“既然大人这样吩咐,今夜便劳烦大人了。下官守在帐外,大人如果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便是。”
“那你不去休息吗?”
“下官想着大人或许会有些需要,先守上半夜。待大人歇息了,下官自然会安排士兵值守。多谢大人关怀。”
他这个思路倒也没什么毛病。我点点头道:“那就辛苦你了。”
“职责所在。下官告退。”
确定他出去之后,我才松了一口气。有他在身边,我就觉得拘谨,都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他走了,我立刻转身,轻手轻脚走近曹叡的卧榻。曹叡躺在榻上,身上盖着棉被,解开了发髻,正在昏睡之中。我小心地屏住呼吸,在榻前跪坐下来。他的脸离我更近了。安静的营帐中,能够清楚地听到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紧蹙的眉头,潮红的面色,干燥的嘴唇,额角的汗水,以及偶尔流露出的几声呓语。看到他病情如此严重,我心里一紧,自责与后悔瞬间涌上心头将我淹没。为什么不让毌丘俭来通知我呢?就这么不愿意看到我的脸吗?还是说,就那么不愿意让别人看到我进了他的营帐么?
我轻轻试了试他的额头,很烫。身上也一样,烫得叫人担心。我很怀疑毌丘俭说大夫给他吃了药,到底是不是真的。既然吃了药怎么还烧得这么严重?军队里的大夫都是喝西北风的废物么!?我心里一阵怒气上涌,但也不好发作,总不能去找大夫兴师问罪啊!或许药效发挥作用也需要时间吧,我这样安慰自己,却无法安安静静等着,起身走到帐外,叫毌丘俭安排人端来清水和干净的毛巾。我把毛巾用清水打湿,为曹叡擦拭汗水,又扶着他坐起来,为他褪下衣衫,擦拭身体降温。他的皮肤很白、很细腻,尚未长成的身体还带着少年的青涩,却也开始有了力度和肌肉。我怀着最深切的关心和最虔诚的心愿,希望他赶紧好起来,意外地在照料他的整个过程中毫无心猿意马的感觉。
让他重新躺下之后,我换了干净的湿毛巾,放在他的额头上。端着水盆出去换水,外面的雨已经小了。毌丘俭手脚勤快地接过水盆,替我去重新打了一盆,我向他道了谢。
“毌丘文学,夜色不早,你这几天一直照料王爷,定然十分辛苦,还是早些去休息,安排其他人站岗值夜即可。”
“是,既然有大人在,下官便可以放心。下官这就去安排人手过来替换。”
毌丘俭确实累了,能看出他脸色憔悴,精神也有些困顿,这也是我三番两次赶他去休息的原因。从昨天曹叡生病到现在,他应该一直衣不解带地忙碌吧。他对曹叡的确是很尽心的,否则不会做出自作主张来找我、请我过来探望这样的事来。就像他自己所说,他是真心仰慕曹叡吗?曹叡应该知道他这份忠心吧?从他对毌丘俭的维护来看,他应该是挺信任他的。我或许确实不该以私人理由怀疑他。
毌丘俭安排了亲兵过来站岗值夜,我也端着水盆重新回到营内。替曹叡更换毛巾的时候,我觉得他的额头摸起来好像没有那么烫了,不知是物理降温起了作用,还是先前喝的药终于生效。而他看起来似乎也没有那么痛苦,紧蹙的眉头松开少许,睡相比之前安稳了些。我心中安慰不少。换了毛巾之后,我出去方便了一下,顺便去自己营中巡视,告诉陈庆今晚我在曹叡营帐照料陪护,没有特别重要的事不要来找我。跟着毌丘俭出来的时候太着急,都没来得及交代一声。
然而等我回到曹叡身边,却发现他的状况发生了变化——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躺在榻上一直在扭动身体挣扎,额头上的毛巾掉在一旁,发际、鼻翼、脖子,都出了不少汗。我心急如焚,赶忙用毛巾帮他擦汗,纠结是否该把他从噩梦中叫醒。然而他要是真的醒了、看到了我,该怎么面对他,我完全不知道。要是相看两相厌,还真不如不让他看到我啊!
“叔……叔权……”
低低的呓语从他口中逸出,我愕然地看着他。他依然紧闭双眼、眉头深锁,乌黑的头发随着身体的扭动散乱在枕头上,犹如黑色的锦缎一般华美。
“叔权……叔权……别、别走……”
没有什么能够形容我内心受到的剧烈冲击。这几句梦话是什么意思?他的梦里有我吗?那是什么样的梦?什么样的情形会让他说出这样的话来?是梦境的反应,还是内心的真实?我……能够因为他的梦呓,重新确认他的心意吗?
“叔权……叔权……”
他还在无意识的状态下叫着我的名字。我胆子也大了起来,把心一横,握住了他放在被子外的手。他的手因为发烧的缘故,温度比平常要高一些。
“我在这里,元仲。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然而我的陪伴并没有让他摆脱噩梦的纠缠。他的手微微颤抖,无意识地反握住我的手,额头上的汗珠更加密集,身体挣扎的幅度也更大。终于在大喊一声的同时,他猛然坐起身来,醒了。
我因为他的突然惊醒受到冲击,除了握住他的手之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惊魂未定的样子,胸口剧烈地起伏。似乎是意识到身旁有人,他转过脸来。与我四目相对的瞬间,他脸上的惊讶显而易见。
“叔、叔权?你……我这是……”
“你不是在梦里。”我柔声说,“我在这里。我就在你身边。”
他的惊讶愈发明显:“你怎么会……是谁、谁叫你来的?”
“是毌丘俭告诉我,你生病了,高烧不退。”我尴尬地苦笑,“而且他还说,你在梦里时常叫着我的名字,所以他自作主张跑去找我,希望我能来看看你。我就……厚着脸皮跟他来了。”
他在听了我说梦里叫名字这件事的时候,脸上明显尴尬起来,扭头四顾,落入他眼中的是在刚才的挣扎中被他弄掉的湿毛巾。
“你……今晚一直陪在我身边?为我擦、擦拭身体,冷敷额头,也、也都是你做的?”
“是。我来晚了,你别怪我,也别怪毌丘俭。”
他盯着那块毛巾出神地看,也不说话。
“你好些了没?还觉得烧得难受吗?”
我柔声问。他被我握住的手轻轻动了动,我这才注意到自己还握着他的手,急忙放开。这下,他终于转过头来,重新看着我。我的感受颇为复杂,说不清楚。我一放手他就注意到了。这意思,是希望我终究还是放手比较好么?
“我还是去帮你请大夫过来吧。或者,叫毌丘文学来陪你……”
我说着便准备起身。还没有动,手腕被用力拉住。他坚定而轻声地对我说:“不用。别走……”
顿了片刻,又是更轻的一句:“留下来。”
我回头,他的目光笔直地落在我脸上。灯火的昏暗中,那目光忽明忽暗,带着几分捉摸不定的闪烁,所以我不知道他的目光中是不是有“依恋”这种情感。但我知道我有。在我和他的相处当中,一直是我对他的依恋更深,是我被他吸引着,从外表到内心。然而对他来说,我对他是否有这么大的吸引力,我完全看不出来。
我已经起身,被他拉住让我维持站立的姿势,对他形成了居高临下的角度。这个角度看起来,好像一伸手就能把他整个圈在怀里。他的长发垂在脸颊两侧,瘦削精致的肩膀上衣衫微乱,刚才的噩梦让他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空气中充满了他的气息。我一阵心猿意马,心中的感情更加难以遏制,紧紧地攥住了自己的拳头。
我跪下来,没有像往常那样跪在榻前,而是上前一步,跪在了他的床榻上。我的身体也随之落在他身前,比之前更为靠近。这样的距离下我看清楚了,他眼中轻微的惊讶。我没有给他更多的时间。微微侧过头,我迎上他,轻轻吻住了他的唇。
起初是轻吻,带着忐忑的试探,也带着坚定的决心。嘴唇接触的感觉柔软而美好。他没有抗拒,也没有推开我。我进一步尝试,加深了这个吻。他青涩而犹豫,稍稍抵抗一下,便敞开了防线。我终于攻占了整个阵地。我抬起一只手来托住他的后脑,把他圈在我的手臂和胸膛之间。他的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松开,环上我的腰,在我背上无意识地游走。我身上穿着皮甲,尚未卸下,他应该是挺不舒服的。
我维持着最后一丝理智,把他从怀里放出来,我们彼此的呼吸都十分粗重。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刚才的事,他也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快速起伏的胸口能看出他情绪的激动。我脑子有点空白。真不知道自己刚才是从哪里来的勇气,那么突然做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有拒绝,这让我欣喜万分。但他有没有生气,接下来会不会爆发,就很难说了。无论如何,我今晚不能待在他营帐中看护了。刚才那个深吻把我自己身上的火点着了。留在这里一晚上,实在太煎熬了。
“我……要么我还是出去吧。”我说,“今晚再留下……恐怕不妥。”
“想、想走吗?就这样……”
他轻声的一句话让我愣住了。他的双手抓着被子,手指用力,抓得很紧。我进退两难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样说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走,难道想叫我留下来?可是我留下来,万一擦枪走火……
“把灯熄了,过来吧。”
他的声音更轻,细若游丝。我觉得自己脑子里有根弦,跟着灯芯一起,“啪”地一声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