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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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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莱恩·辛克莱身高只有五尺六寸,长着容易讨好人的圆脸。当斯坦利在实验室门口被雨淋湿的台阶上和他握手的时候,他对辛克莱的第一印象是某种啮齿类动物,小而温和,对世界唯一的要求是一个核桃。地下室的铁门上着一把普通的挂锁,更像是个放拖把和旧轮胎的杂物房。辛克莱花了令人尴尬的十分钟寻找钥匙,最后还是不得不从旧花盆下面摸出了备用钥匙。杰森和他共用一个充当办公室的6x6小隔间,这里面就像个爆炸现场,那两张摇摇晃晃的书桌就是爆心,堆着稿纸、铅笔、铝制汽水罐、塑胶玩具、发霉的马克杯和折角的期刊,出于难以理解的原因,还有一小罐虫蛹。靠墙放着一个巨大的保温箱,日光灯照亮了一段粗壮的栖木。
“玉米片。”辛克莱说。
斯坦利转过身,“抱歉,什么?”
“蜥蜴的名字。”对方指了指保温箱,斯坦利这才留意到懒洋洋地趴在木头上的小型冷血动物,“他一次能吃半袋玉米片。”
“他不能,别再乱喂他东西了。”杰森插嘴,玉米片冷漠地转了转眼珠,挪动了一下,让日光灯直射它那生长着许多小突起的头部,“这边,加斯帕。”
——
“我离开了小隔间,跟着他去消毒室。我原本以为他会带我去看样品——那时候‘红箭I’的研究已经接近完成了——但并没有,我们只是隔着玻璃看了一眼设备,像在动物园里看鲸鲨似的,‘请勿触摸玻璃,不可使用闪光灯’。杰森说他和辛克莱正在合写一篇‘关于疫苗的论文’,含糊其辞,不愿意泄露更多的细节。你看,吉布森小姐,杰森并不轻易信任别人,更准确地说,我不认为他真的信任过谁,不是我,不是辛克莱。他在媒体面前表现得像个电影明星,人们说这是魅力,我把这叫作表演天赋。”斯坦利咳嗽起来,在床头柜上摸索着,律师把装着水的杯子递给了他,“谢谢你。他们原本打算再过几个月就投稿,但事实上那篇论文整整三年之后才发表,我们的第一颗石子,打出了漂亮的水花。97年是一个好年份,吉布森小姐,杰森拿到了他的博士学位,IntelGenes注册了第一个专利,搬出了地下室,租了个稍微更靠近市区的地点,一座平房,借用辛克莱的话来说,一个‘水泥做的鞋盒子’。原本是个诊所,一个私人执业的牙医在这里补了三十多年龋齿,带着积蓄搬到卡迪兹去了,我听说。总而言之,IG第一次获得了关注,更重要的是,投资。”
“你的意思是吉姆·佛莱特从1997年开始就和你们有资金往来?”
“佛莱特?不,那是IG控股公司和基金会成立之后的事了,控股公司是佛莱特的主意,基金会是杰森的,不管怎样,为我们付账单的都是老吉姆。杰森多半是在哪个鸡尾酒会上认识他的,我在辛克莱的婚礼上才第一次见到他,这人似乎能凭空变出钱来,你懂我的意思吗,如果我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钱的来源,那就是在撒谎了,但2000年左右IG在试图收购一家生产医疗器械的小公司,我们需要那些钱。”斯坦利把空杯子放回原处,双手交叠在被单上,“我和辛克莱是基金会的主席,但我们都明白实际的权力落在哪里。辛克莱有四个孩子,三个男孩,最小的一个是女儿,上帝保佑他们。你可以理解他后来为什么几乎不再参与IG的运营了。事实上IG膨胀得那么大,有时候我觉得是它在‘运营’我。”
“你在2007年辞职离开,”吉布森翻着文件夹里的资料,“这听起来不太妙。”
斯坦利张开嘴,却被短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护工没有等待回答就开门进来,一言不发地从推车上取下托盘,放到斯坦利面前。当天的午餐是马铃薯泥和盐水煮四季豆,斯坦利直接把食物推到一边。
“你应该吃一点的。”
“假如控罪成立,我会有足够的时间尝试监狱伙食,现在就不了,谢谢。”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具体哪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枪杀杰森·科尔曼。”
“我正准备说到那里,”斯坦利指了指杯子,吉布森重新给他倒满水,放到餐盘旁边,“这是从丹尼·马瑟尔和‘剃刀’开始的。”
——
领带打得太紧了,斯坦利抬手想拽一下领口,及时阻止了自己,假装在看手表。一个非正式的鸡尾酒会紧接在发布会之后举行,IG研发中心大厅一向空旷得像片盐碱地,此刻人满为患,斯坦利能认出一些记者和见过几面的制药公司代表,至于其他人,他是真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
研发中心几个月前才投入使用,一个匍匐在山地上的三层建筑群。斯坦利的办公室在三楼,假如天气好的话,能越过起伏的树冠,看见远处湖水的微光。他希望现在就能躲回去,远离人群,把堆积如山的报告看完。在临时支起的大屏幕上,IntelGenes的宣传片第五千次开始循环播放,那些被过度抽象和美化的脱氧核糖核酸链在屏幕上懒洋洋地旋转。“备受瞩目的‘红箭’项目,”录音雀跃地说,带着一种保险经纪式的乐观,“以及全新的‘光子’项目,在IntelGenes,我们有责任为——”
斯坦利闭上眼睛,他的头开始疼起来,并不严重,也许只是想象,而非实质的痛楚。他拦住一个侍应,从托盘上拿了一杯新的香槟。
有人碰了碰他的手臂,杰森搂住他的肩膀,把他押进人群里,“看我抓到了谁,”他向他的行星们宣布,用力拍了一下斯坦利的后背,斯坦利差点把香槟泼到自己的前襟上,“加斯帕,这是吉姆,你当然认识,你们在莱恩的婚礼上见过面。吉姆这几年帮了我们很多忙,不是吗,吉姆?”
吉姆·佛莱特头发灰白,看起来就像个公学教师,那种毫不犹豫地罚留堂的类型。他打量人的方式令斯坦利想起鱼鹰,举止也带着一种和鸟类相似的神经质。他和佛莱特握了握手,表示当然记得,感谢他的投资。对方的回答是举了举酒杯,移开了目光。
杰森继续把他介绍给其他人,白厅秘书梅琳达·塔克,GSK来的“艾迪”,市场部的戴维·舒尔茨,斯坦利机械地和他们握手,转头就忘了他们的脸和名字。杰森又开始讲多年前那个不慎炸毁保温柜的故事,所有人都在笑,多半是出于礼貌。斯坦利借口要续杯,从包围圈里逃出来,走向冷餐台。
“斯坦利?”
真是没完没了,斯坦利转过身,扫了一眼对方胸前挂着的访客通行证,“听着,如果你想进行采访,需要先联络我们的公共关系——”
“我是丹尼·马瑟尔,《新观察者》杂志,”圆形眼镜和滑稽的尖鼻子令记者看起来像个漫画人物,他满怀期待地看着斯坦利,在得不到预期中的反应之后才补充了一句,“‘猪崽’,你记得吗?”
猪崽,这个绰号在斯坦利脑海里总是和黑漆漆的宿舍联系在一起的,因为丹尼总是像畏光的真菌一样待在那里,害怕体育运动,害怕昆虫和花粉,害怕高年级生抢走他的眼镜。眼前这个记者仍然被斯坦利矮半个头,皱巴巴的衬衫领子上有没洗干净的墨水渍。“丹尼,”斯坦利握了握他伸出来的手,“我记得。”
“我就知道你会记得,我就是这么和主编说的,我告诉辛西娅:‘那个斯坦利,和我一起上过寄宿学校’,我就是这么说的,”马瑟尔拔出了插在口袋里的圆珠笔,攥在手里,仿佛那是某种武器,“听着,我能和你谈谈吗?”
“朋友之间的闲谈,还是记者的‘谈谈’?”
“同时进行,假设我碰巧引用了你的话,我会说明这是匿名信息来源——”
“不,”斯坦利摇摇头,“抱歉,丹尼,你还是得去找我们的媒体联络人,规矩就是规矩。”
“当然,规矩就是规矩,”马瑟尔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姿态,“我刚好留意到你刚刚在和梅琳达·塔克谈话,这是不是意味着‘剃刀’项目背后确实有政府资金支持?”
寒暄远远算不上“谈话”,而且他已经记不起来塔克的脸了,但斯坦利懒得多作解释,“丹尼,你需要的是给公共关系部打个电话,他们也许会安排你采访杰森,他才是‘剃刀’实验组的负责人。”
“科尔曼博士已经拒绝我的采访两次了。”
斯坦利从餐台上拿了一杯冰水,抿了一口。IntelGenes的项目实验组和研发人员互不干扰,他们很少过问别人在做些什么,又或者不做些什么。“剃刀”实验组是杰森的宠物项目,甚至有独立的数据库和安全编码。“我真的不是最适合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他告诉丹尼·马瑟尔,“除非你想知道‘光子’项目最近给我惹出了什么麻烦,但就像往常一样,人们只对杰森有兴趣。”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但记者反而严肃了起来,“你读《新观察者》吗?”
“我知道那是本令人尊敬的杂志,但不,我很少读。”
马瑟尔打了个手势,示意斯坦利跟他走,斯坦利犹豫了一下,跟着他穿过人群和玻璃滑门,走到研发中心外面空无一人的台阶上。记者从牛仔裤袋里摸出烟,问斯坦利是否介意,后者摇了摇头。“去年三月,《新观察者》刊登了一篇文章,质疑吉姆·佛莱特和他的两个注册在英属维京群岛的公司,”马瑟尔点燃了香烟,“大人物吉姆,在白厅和外交部都有‘朋友’,在IG里也有,当然了。”
“我不明白你暗示的是什么。”
“不是暗示,指控。”马瑟尔咬着香烟滤嘴,“佛莱特做的是军火生意,这不是什么秘密了,白厅一直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通过基金会控制的一个远洋航运公司,每周有两艘货轮从利马港发往安特卫普,报关单上写的是‘建筑材料’,但实际上都是武器和□□,但这并不是重点,这种故事现在都已经不能让读者惊讶了,”他发出短促的笑声,听上去就像狗在打喷嚏,“但吉姆似乎把他出售的武器档次提高了,要做到这一点,他需要杰森·科尔曼。”
“你认为IG在制造,什么,生化武器?”
“是的。”
斯坦利清楚这是什么了,一个捕风捉影的“报道”,迎合公众对阴谋论的胃口,“丹尼,我认为你应该走了。”
记者抗议一般举起双手,“我不是为了销量在编故事,我的意思是,当然是为了销量了,但这不代表我会胡编乱造。”
玻璃滑门打开了,一个穿着深灰色制服的安保人员走了出来,他几乎有三个马瑟尔那么宽,“一切都还好吗,斯坦利先生?”
“一切都很好,”斯坦利看了记者一眼,“但马瑟尔先生马上要走了,你能送他去停车场吗?确保他安全离开。”
“听着——”
保安挡到小个子记者面前,“这边请,马瑟尔先生。”
——
当天晚些时候,斯坦利终究还是读完了那篇报道。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和保温箱的暖灯亮着,玉米片懒洋洋地爬下栖木,开始有条不紊地吞食斯坦利早前放进保温箱里的几只乳鼠。
有人敲了敲门。
“门开着。”
细微的窸窣声,杰森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木盒,用脚跟踢上了门。长方形的景观窗外,夕阳即将完全沉没,一种病态的红光灌满了办公室。杰森踱到保温箱旁边,看着蜥蜴咽下最后一只粉色的鼠崽。“这是我的错觉,还是玉米片的动作比以前慢了?”
“它们的平均寿命只有七八年,你应该很庆幸他还能动。”
杰森把木盒放到桌子上,拿起斯坦利摆在桌面上的树脂鹭鸟小摆设,把玩着,他没戴领带,衬衫被濒死的阳光染红了,像是泼上了血,“我听说你今天遭遇了媒体的骚扰,欢迎来到我的生活。”
“‘骚扰’有点言过其实,我认识那个记者。”
杰森挑起眉毛,“是吗?”
“丹尼·马瑟尔,我们上过同一个寄宿学校。”
杰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把鹭鸟放回原处。斯坦利把手提电脑转过去,让他看《新观察者》的专题报道,“你知道这件事吗?”
对方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记者们满脑子都是这种间谍小说般的疯狂理论。”
“对,他们是这样的。”
杰森打量着他,手肘支着桌面,下巴搁在交握的手指上,“告诉我你没有相信这套阴谋论。”
斯坦利合上电脑,“告诉我‘剃刀’项目组没有在做《新观察者》声称你们在做的事。”
“我们没有。”
“那么我没有理由相信马瑟尔的阴谋论。”
“而我不能相信我们在进行这种累人的谈话,”杰森揭开了木盒,取出里面的酒瓶,“威士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