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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   2.
      他们一般在八月中旬启程返回,这个时候的圣马洛从内城到码头都被一种末日来临前的忙乱气氛笼罩着,旅店前厅垒着黄铜包边的手提箱。两个临时雇来记账的布列塔尼姑娘挤在木制柜台后面,收回钥匙,递出账单。餐厅里的格纹桌布都被收起来了,光秃秃的圆桌被推到墙边。地毯卷起,露出凹凸不平的地板。空无一人的客房门窗大开,被子堆在地上,窗帘在略带寒意的海风里翻飞。科尔曼一家一般会和斯坦利一家搭上同一班渡轮,这意味着男孩们还有最后几个小时可以玩耍,夏天结尾的结尾。

      和斯坦利相反,杰森对返校这件事非常热切,无疑是急着回到围着着他公转的几十颗形态各异的行星之中去。从今年开始他终于能当上板球队的替补队员了,也许在圣诞节前就能捞到一个正式上场的机会。这一切在斯坦利听来如此陌生,杰森还不如向他讲解亚速尔群岛的植被分布。斯坦利并不特别讨厌学校,但也不特别喜欢,只有戴眼镜的丹尼·马瑟尔勉强能算作他的朋友。大家都叫他“猪崽”,因为马瑟尔非但近视,还患有哮喘,跟《蝇王》里的那个猪崽一模一样。也许是因为斯坦利是唯一一个叫他丹尼的人,猪崽一直粘着他,紧紧抓着这点善意,把他当成社交恐惧海洋里的一小根稻草。斯坦利被迫成为了他的拉尔夫,一个不情愿的好人,一个自顾不暇的保护者。猪崽和拉尔夫,他们就差一个好用的号角了。

      两个夏天之间的时间是一部循环播放的乏味电影:寄宿学校的灰石墙和迅速缩短的白昼共同组成了圣诞节前最忧愁的三个月。九月的钟声,十月的雨夹雪,还有十一月的永恒夜晚。男孩们都穿着黑色制服,下午最后一堂课和晚祷之间短暂的十来分钟,当他们无所事事地在狭小昏暗的内院里或站或坐地闲聊时,看上去就像一群折起翅膀的巨型飞蛾。厨房提供一成不变的马铃薯泥和洋葱汤,配一个泛青的苹果或者干瘪的橘子。清早的弥撒冗长空洞,小礼拜堂里散发着一种矿物和腐烂木头的潮湿气味。猪崽在斯坦利旁边打瞌睡,眼镜歪到额头上,发出如假包换的鼾声。

      复活节过后天气会有所改善,如果气温回升得足够快,他们会在一个晴朗的周末得到允许,戴上平顶草帽,在舍监秃鹰般的监视下列队步行到河边的草地上。这是斯坦利唯一能摆脱猪崽的时候,因为惧怕哮喘发作,丹尼·马瑟尔会独自待在宿舍里。斯坦利带着他的书,复数,以便心血来潮的时候可以享受抛弃这一本去读另一本的自由。他独自穿过仍然荒芜的草地,向树林走去,按住帽子,免得它被风吹跑。四月的晴天极具欺骗性,阳光和煦,却并不暖和,而风仍然凛冽,足以刺透制服外套和衬衫。斯坦利找寻着一个适宜独处的小角落,最好既能挡风,又不至于远离人群。加斯帕是个安静的男孩,入学面试那天父亲这么告诉校长,听着像是在道歉,仿佛安静是应该和腮腺炎归类在一起的,是人们童年时期一个难受然而必须经历的阶段。父亲希望他去巴克莱银行工作,大概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这么热切地和科尔曼一家来往。斯坦利对此毫无兴趣,但从来没有声张过。

      他在一株前年冬天被雷电劈倒的栗树旁边坐下,发出新芽的灌木丛能挡住从河边刮来的冷风,如果他伸长脖子,还能看见在斜坡下面玩耍的学生们,都脱掉了制服外套,袖子卷到手肘。舍监点燃了烟斗,它像个老式燃煤蒸汽机那样吐出一团团灰色烟雾。斯坦利把外套铺在落叶上,翻开了其中一本书,某种历险记,里面有一条狗和一只木筏。很可能是杰森推荐给他的,听起来就像是他会喜欢的故事:一个孩子向自然宣战。斯坦利更倾向于看《威洛比山庄的狼群》和《黑色棉花田》那样的故事,向成年人宣战比对付野兽险恶得多,也更加有趣。

      然后才是1985年的夏天。这一年斯坦利长高了惊人的4英寸,快要赶上了杰森的进度了,但这没有任何用处。旅店老板的双胞胎女儿和杰森一样大,15岁,他们三人似乎抢先踏进了一个秘密俱乐部,这个俱乐部的大门却在斯坦利面前重重关上,他只能心灰意冷地隔着窗户听听里面的喧哗。这注定是个令人手足无措的假期,他们都已经足够大,不再觉得踢球和捉迷藏有趣;但也不足以参与成人世界和那个世界所提供的娱乐。

      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当杰森提议到灯塔去的时候,他们都同意了。

      从爱尔兰人的旅馆去灯塔有两条路,都需要离开石墙围绕的内城,一条穿过森林,另一条凿在陡峭的海崖上,没有围栏,到处都钉着褪色的警告牌,提醒人们注意落石。他们选了崖边的小路,一侧是光秃秃的岩石,不到两米开外的另一侧就是垂直的崖壁,海浪撞击石壁的声音犹如雷鸣。突出的岩石上筑着海鸥的巢,杰森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寻找雏鸟叫声的来源。斯坦利四下张望,生怕海鸥会突然返回,啄出他们的眼睛。巢里只有孤零零的一只幼鸟,“别碰它。”双胞胎姐妹里的其中一个说,杰森耸耸肩,把它留在原处,爬了下来。

      “看。”他说,把两个鸟蛋放进斯坦利手里。

      它们比鸡蛋稍大,灰色,布满黑色斑点,比斯坦利的掌心略微凉一些。双胞胎姐妹回忆起了第一次敲开海鸥蛋,里面却滑出一只雏鸟的事来,它滑溜溜的,一团灰黑色的、死去的肉,眼睛、爪子和喙都已经成型。“有趣。”斯坦利评论道,把鸟蛋推回杰森手里。

      “你认为里面会有雏鸟吗?”杰森举起一只海鸥蛋,以为阳光能照透蛋壳,然而蛋像块化石一样,拒绝泄露关于内容物的任何讯息。

      “我希望没有。”

      一层低垂的雨云短暂地在远处出现,迅速向北面滚动,很快就消失了,应该赶得上在入夜之前祸害上诺曼底地区。小路变得陡峭,领着他们攀过一个突起的岩脊,消失在平坦高地的一片乱石里。

      灯塔战时被炮弹击中过,四十年来一直没有得到修缮,就这么痛苦地歪在崖边,外墙垮塌了一部分,露出涂过焦油的木梁,仿佛从腐坏的伤口里刺出来的断骨。灯塔周围的砂石地上零星地散落着些盐碱植物,但在塔楼里面,破损的屋顶尚能遮盖的地方,野草深及大腿。那里面有蛇,至少他们是这么听说的,但此刻这个念头只是让四个年轻的冒险家更兴奋而已。从厨房偷来的食物裹在报纸里,每个人都饥肠辘辘,来不及介意火腿片上印着当天头条。海风和缓,斯坦利靠墙坐着,听着杰森和双胞胎里的姐姐闲聊——至少刚开始是在闲聊,他们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笑,变成了亲吻。斯坦利移开视线,一株瘦弱的野草在他双脚之间的石缝里左右摇晃。

      “你就是安静的那一个,对吗。”

      斯坦利侧过头,妹妹正看着他,现在他很确定这是妹妹了,她的发带是白色的,雀斑在阳光下非常明显,一群褐色的鲱鱼。他们说过几次话,多数是在晚餐的时候,她并不显得对斯坦利特别有兴趣。

      “是的,”他回答,不敢肯定她说的这个安静是不是带有贬义,“我猜我是的。”

      “好,”她点点头,拉着他的手站起来,“我不喜欢话太多的。”

      他们绕到灯塔背面,仰头打量着墙上的巨大豁口,姑娘仍然牵着他的手,领着他走了进去,斯坦利驯服地跟着,因为惊讶和紧张,根本想不起来问她想干什么。野草沙沙作响,几束苍白的阳光透过狭长的窗孔和砖墙上的缺口漏进来。这里闻起来就像潮湿的青苔,通往二楼平台的楼梯勉强保留着原先的轮廓,但木头脆弱得像纸张,轻易就能掰下褐色的碎块。姑娘握起了斯坦利的另一只手,把他的双手叠在一起,像在玩某种猜谜游戏,“那么?”她问。

      斯坦利茫然地看着她。

      “你总不会以为杰森把我们都带到这里来,是因为他欣赏这里的海景吧?”

      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斯坦利张开嘴准备作答,但姑娘的嘴唇覆盖住了他的。她闻起来像覆盆子和蜂蜡,斯坦利僵硬地站在那里,试图记起如何呼吸。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久,也许是因为他们都不懂得要怎么让它持续。姑娘松开了他的手,拨开落到他眼前的一缕棕色头发。

      “不是安静,”她说,“胆小。”

      她走开了,爬出豁口,回到外面刺眼的阳光里。

      ——

      “接下来我就没怎么见过杰森,你可以想象,他总是和双胞胎在一起,夏天结束之后,我们的联系就彻底断绝了——谢谢。”斯坦利接过探员递过来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我父母那一年年底分居,我在自己的卧室里过了大部分的暑假,父亲本来就不是个特别喜欢度假的人。”

      “这一切都非常有趣,”探员说,语气清楚表明她觉得这是纯粹的浪费时间,“斯坦利先生,我需要你集中精神,告诉我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你和杰森·科尔曼到达圣马洛之后发生了什么,他带着笔记吗?”

      病房门打开了,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不速之客走进来。“我希望我及时打断了两位的谈话,”来客挪开床头柜上空荡荡的花瓶,把手提电脑和文件夹放上去,“不要回答她的任何问题,斯坦利先生,除非有我在场,明白吗,这是你的权利。探员,请离开病房,我需要和我的当事人谈谈。”

      探员瞪着这个新角色看了一会,把笔记本放回衣袋里,离开了房间。一直到脚步声消失,新访客才把目光转到斯坦利身上,“莫德·吉布森,”她向斯坦利伸出手,“我是你的辩护律师。”

      “辩护什么?”

      吉布森审视着他,暗自掂量着什么,很久才得出结论。她的手交叠在膝盖上,像黑豹收起爪子,“斯坦利先生,”她一字一句地说,“你被控谋杀杰森·科尔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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