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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纸飞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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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小瑜带来了张安伟诚挚的歉意,慧遥心烦意乱,随便听了听,没什么回应。
虽然她确实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大脑皮层却也并不怎么在意,毕竟细想想自己也有错。
小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原因,“姐,其实,他今天会这样,还是因为——”
慧遥迟疑回头,“因为什么?”
“江警官,回来了。他怕你们——”
慧遥闻言,双目骤然酸涩。
那些被有意深埋的往事,缠绕着不可言说的复杂情愫,仿佛被解开了封印一般迅速苏醒蔓延,爬满侵蚀她的心房,撕扯出斑斑血泪与痛楚。
她仿佛置身烈火之中,双目被灼伤的睁不开眼,却又掉不出一滴眼泪,“他回来多久了?”
小瑜道,“听说就在这几天。”
“哦,”慧遥握紧手边烫手的水杯,强迫自己保持平静与随性,“现在,应该好了吧?”
小瑜目光暗沉,轻轻摇头,“听说,他的处罚文件已经正式公布了。”
杯子中的热水卷起巨浪,慧遥白净细滑的手上,条条紫色的经脉清晰可见,“怎么样?”
“他,”小瑜默默将那个水杯放到桌上,“他已经被开除了,已经不是警察了。”
慧遥懊悔悲痛:雪梅,你当初做得那么绝,真是为了报复我们吗?
她挡不住倾注而出的流泉哗哗滴落,仿佛刻意修建的阻挡大堤全线崩塌,一时洪浪吞没了所有的不堪一击的虚设。
小瑜想要安慰她,她忽然擦干眼泪,将手边的水杯一饮而尽,“我没事,我出去走走!”
小瑜不放心的嘴型还没出声,就被一声刺耳的关门声打咽了回去。
慧遥走过人声嘈杂的的大街,漠然将车水马龙一一屏蔽,终于走到了那个曾经有过约定的地方:那些熟悉而陌生的陈设悄然地扣敲着内心浓重而又沉郁的门铃,只是她已经没有勇气再次打开那把已经被铁水浇筑过的心锁。
江明瀚正在训练场有序而又激动,甚至有些疯狂的击打沙袋,可再怎么剧烈运动,满腹的悔恨似乎不减分毫。
他额上汗珠如雨,面上红晕密布,鼻尖还有丝丝没有擦干的血迹,目光却是满满的怅惘与迷茫,仿佛一生所求已经全然无望。
慧遥在窗外看得分明,心疼,心碎,痛不欲生,更愿倾尽所有,只要换他片刻的展眉。
可她扶着门栓,却迟迟不敢开启。
一只粉红色的纸飞机宛若天使的精灵划过明瀚的视线,在他身边打个旋转,然后带着完成的使命,飞回到面带嫣然的慕清雯的身边。
清雯捡起那个纸飞机,走过来递给明瀚一方毛巾,温馨而又慰藉。
明瀚的愤慨瞬间去了七七八八,接过那块方巾,擦掉额头鼻尖的汗渍,大口地喘着粗气,接着将一瓶矿泉水从头浇下,再次擦完,人已经平静了下来。
慕清雯细密而又自然上翘的长睫毛,宛若温柔的屏障,静默地跟随婉转的目光将他的疲惫与茫然一条条拆解,消弭,“好点了吗?”
“好多了。”
“你已经发泄了两三天了,够了。”
明瀚不禁苦笑一下,“是啊,够了。再想不开,就真的不应该了。其实我很早就为这个结果做过心理准备,只是真的来了,到底还是——”
慕清雯目光清若温泉,流水一般洗涤着他的不甘,“我明白,你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突然没了,怎么会不茫然无措呢?”
明瀚长长舒了一口气,除了面对既成的事实,更多的是感觉生活突然失去了方向,不知自己人生接下来该做什么。
他回头那一刻,正对上清雯柔情的理解与宽慰,以及那双与他共同忧愁未来的双眼,不禁身受感动,随即握紧她的手,“我真的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该做什么了。清雯,你告诉我,我到底该怎么办?”
眼前的画面在颤抖,慧遥埋藏在心底的疑惑暗暗有所恍然,竟然萌出“一生一代一双人”的感觉:慕清雯跟明瀚站在一起,是相互扶持相互理解的相濡以沫;跟沈麟君站在一起,不过是门当户对的珠联璧合。
而慧遥自己呢,她跟明瀚站在一起又是什么,她找不到一个确切的表达。
总之,从来没有他们这么温暖动人。
慧遥悄悄地放下门把手,转身离去,却惊愕身后沈麟君同样略带落寞与醋意的黯然目光。
同是天涯伤心人,两人罕见没有嘴炮的战争,只遥遥相望之后选择各自离去。
沈麟君在慧遥走后,站到了她刚刚胶着的位置,望着里面的目光逐渐萌生出丝丝不甘与怒意,很快又化作一缕轻烟飘散开来。
欣婷说得对,男人面对这样的事,心会变小,而且小到自己都难以想象。
训练场内,清雯捧着那只粉红色的纸飞机,向明瀚语笑嫣然,“你还记得它。在舅妈离世后,你是怎么鼓励我的?”
明瀚拿起那只纸飞机,眸色昏暗而又湿润。
清雯与舅母感情深厚,在舅母病逝的那几天擦饭不思,情绪低落。
那几天,天空微雨绵绵,朦朦胧胧,将远近不等的树木连成一片,蓬松在一片绿雾之中。
原本喜欢听雨的清雯,却撑着花伞站在雨雾中遥望,怅惘无助。
自小在慕家严格的家教中长大,家族使命将她圈圈束缚和绑架,半生都在为维持身边人的稳定而小心权衡着利弊,以至于常常身心俱疲,倍感苦闷。
明瀚看着不忍,却也无法靠近,即便从小在同一个家族一起长大,他们却注定不是同一类人:清雯的压力是她的枷锁,却也是她的荣耀。
他没有那样的荣耀,也注定不能替她背负,承担分毫。
等待雨,是伞的宿命;而遥望清雯的背影,是明瀚心动的渴求。
清雯打着雨伞,漫步在茫茫雨雾之中,孤独而又熟悉,聆听雨天的寂寞与忧伤,不知不觉,走到了舅妈曾经不惜耽误病情也要坚持教学的学校。
黑板右侧的红色粉笔字,是刺眼的中考倒计时。
课堂上的老师正在给大家复习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清雯听得倍感孤独、凄凉:淋淋的秋雨使她心烦,盈盈的池水却令她情满。她仿佛置身那样凄凉的画面,却无法想象与沈麟君共剪西窗的幸福甜蜜。
外面的雨悄悄停了,清雯转身离开,这才见到明瀚在身后微笑,“你怎么在这儿?”
明瀚道,“不放心你。清雯,雨已经停了。要不,我陪你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两人一起来到了来到了大操场。
这个学校建在一个海拔稍高的山岗上,虽然位置高了点,却又并不是孤立封闭,而是环境清幽,道路四通八达。
并不规则的大操场,一望大约有六百多米的环形跑道,西边是教学楼,东边是村落人家,南面靠山,旁边无数杂草自成春色;北面临近高高的山崖,站在边缘,可远观整个山村。
清雯的心胸随着眼界的开阔慢慢舒畅,心情也开始舒展,“没想到这高高的山岗上,还有这么大的一个操场!真让人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
明瀚满眼欣然的愉悦,“我听舅妈说,这是他们当年下乡时,在领导的指挥下,他们带领学生们用双轮架子车拉填出来的。”
“是吗?”清雯心有所触,“那可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对了,你跟我来。”明瀚拉着她的手向又北边的山崖走去,兴冲冲地舒展双臂,“清雯,你看远处的大山!”
清雯顺着他手所指的方向举目望去:白雾弥漫在那高高低低的山头,黛绿的山峦经过大雨的洗涤,显得更加苍翠迷人。
空山新雨后,清新的空气夹杂着泥土的清香,迎面扑来,消散了她满腹的迷茫与惆怅,“真美!跟蓬莱仙岛一样!”
她终于又笑了,发自内心的愉悦!
明瀚凝结在心中的忧然不快也随之转化,“清雯,你快看西边,那是什么!”
清雯回头向西边望去,却见一条七彩的天桥横跨在南北两边的大山上,旁边还印衬出另一条较暗的副虹,不禁心起波澜,“真美!”
一只纸飞机盘旋到了清雯的眼前,她伸手抓住了它,发现上面有一句话,“我要自由自在地飞翔!”
她再抬眼,眼前的飞机漫天舞动、盘旋。
这才发现,身边有很多同学都站在崖边抛着手上的纸飞机,尽情呼喊,尽情绽放。
明瀚说,“就要中考了,这些孩子们是压抑的太久了,都出来减压的!”
“哦,”清雯会心一笑,“我想,我也需要放飞一下自由了。”
说罢,她将手中的那只粉红色纸飞机顺着崖边,使劲一抛,那只飞机就承载着她满心不快,在微风的推动阻挠下,盘旋着飞了出去。
遥望它在远处划过的美丽的弧线,清雯聚凑的眉头终于全然舒展,焕发出随风而舞的两道烟柳,拨动明瀚的心弦,流转出一个舒心的微笑。
快乐,兴奋,有时候真的很简单,不需要满堂金玉,不需要富贵荣华,只需要一件小小的可以打动她内心深处的事物!
可清雯并没有注意到,她抛出的纸飞机在远处与孩子们的融为一体后划过一条弧线,又盘旋回来了,跌落在了一只深水泥潭中,再也飞不起来了。
明瀚推来自行车准备回去,“要我带你吗?”
清雯想都没想就顺势坐了上去。
学校的地势高,而道路也早已经被硬化成了水泥路,所以明瀚沿路下来根本不需要花任何力气,只需要掌握好车头的方向和行车的速度。
最好越慢越好,这样,他就可以带着她的时间能够久一点。
清雯坐在他的自行车上,两边的道路空旷绵延,柳条随风而舞,麦田金黄微匐,空气中飘来阵阵独特的芳香,浓郁却并不刺鼻,如暗香清流,沁人心扉。
一阵微风拂过,带来几朵紫色的小花,飘落而至,洒在他们的脸上,耳边和身上。
清雯伸手接过几朵小花,仔细端详,轻嗅幽香。
这是苦楝的花,五月开放,花期最多十几天。
她不禁抬眼遥望,远处的一大片苦楝花正在辉煌绽放,一片白里透紫的清雾涌出一波交织重叠的浪花,宛如挂在花海之边。
——
明瀚捧着手中粉红色的纸飞机,那段记忆回归自然:这个纸飞机被她记在心头,拿来慰藉自己,他感动有之,担忧有之,更多的却是心中的无言绽放。
他拿着飞机用力一抛,“放飞梦想!”
飞机稍稍盘旋,落在了进门而来的麟君手上。
沈麟君略带意外地笑笑,看不出任何不满与醋意,“多大的人了,还玩这个,你们都返老还童了吗?”
一丝紧张划过明瀚的目眶,回看望着麟君欣然微笑的清雯,自嘲地笑笑,“发泄吧,反正,现在也是无事一身轻了。”
麟君将手头的飞机随手一抛,“发泄完了吗?要不要我陪你?”
说罢,麟君已经甩掉外套,套上拳套,准备工作干净利落,目光势如破竹,锐不可当。
虽然说不出为什么,清雯隐隐感到些许的火药味,刚想上前制止,麟君已经一挥拳头直逼明瀚而来。
明瀚被迫接招,却只躲不打,守而不攻,即便如此,麟君拼劲一时,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便恼羞成怒,使出杀招。
麟君暴戾如斯,令身为旁观的清雯不寒而栗,却始终不敢出面维护明瀚分毫,潜意识里已经嗅到一些缘故,虽不愿深想却也无法忽视。
明瀚步步退让,迎来的是麟君的步步紧逼,那凌厉妒忌之色宣誓的是主权不许他人觊觎,而猛烈的攻击与汹涌的火气却又仿佛再告知,“要争就拿出你的实力光明正大地跟我争,缩在乌龟壳子里算什么男人!你动手啊,打我啊,躲什么躲,我不要你的相让,即便你全力以赴我也有信心赢你!你动手啊,我不信今天不能把你的真面目逼出来!”
身为情敌,明瀚将他今天的一切意图尽收眼底;而身为大哥,面对即将成舟之木,以私心破坏,无疑会令所有人痛心疾首。
明瀚不会,也不敢,只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任麟君怎么击打激将,就是不肯还击。
为了尽早结束这令人糟心的决斗,在麟君暴怒的拳头即将袭来之时,明瀚忽然放弃躲避,束手就擒。
眼见拳到之处即将嘴斜鼻歪,清雯几乎惊叫出声,麟君也在最后的一刻,收手放弃。
麟君质疑冷涩的目光对撞明瀚毫无波澜的神情,他不同寻常的平静,是来自于身正不怕影子斜的自信,还是来自于对心中觊觎不该觊觎的女人的自我惩罚?
可不管是哪一种,对自己与清雯都毫无威胁。
麟君忽然有一丝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懊恼感,最初的怀疑和不解,凝聚成对明瀚宁可变成猪头,也誓要沉默到底的决心的震动。
这次的试探与挑战,对明瀚而言是无谓的,却也是可接受的;对清雯却是警示信号,令她心中发慌不安;而对麟君自己却是意义十足的:至少江明瀚是个可敬的对手,至少没有触犯他的底线。
至少,这三人均已领悟却全部选择揣着明白装糊涂,至少,他们都在努力维系这段关系,给对方留下情面。
麟君取下拳套,淡然微笑,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普通的嬉戏怒骂,玩笑之后可以轻松致敬对手,把酒言欢,“明瀚,我们一群人当中,我就佩服你。”
说话间,麟君不动声色地拉起清雯的手,“不过,你这两天一直精神不振,我跟清雯都很担心,看你现在好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说着,他又有意抚着清雯的手,眸光柔情盈盈,“清雯,看你最近瘦得这么厉害,也太不懂得将息自己了。”
清雯面色微红,强作羞涩笑容带着丝丝僵硬,“我没事,看你好像也有些瘦了。”
“你不在身边怎么能不瘦呢。”麟君瞄了一边自我尴尬的明瀚一眼,“明瀚,我要带清雯去个地方散心,就先走了。”
明瀚开放满脸不介意的笑容,向他们挥手告别,“不用管我的,你们去吧。”
他们走后,明瀚捡起地上那张已经被踩扁的纸飞机,默默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