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83、滢水燃溪·三

　　凝滞的空气复又开始缓缓流动，却将更汹涌的热浪推进了这个狭窄的山洞里，汗珠顺着脸颊滑下来，像是一颗颗泪水。
　　像是年幼的他找不到母亲时落下的泪水，又像是灵隐寺那七天七夜连绵不断的冻雨。
　　故人在远乡，重山相阻绝。
　　归途长且艰，终年负霜雪。
　　叶锦焰闭着眼睛静坐调息，心里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这种状态已经维持很久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明明一切都安排好了，明明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走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他还有什么未尽之事吗？
　　没有吧，即使有，那在尘世之中的事，该由赵晗自己来解决，尘世之外的事，他也管不到了。
　　过了片刻，吹进山洞的风似乎不再那么燥热，竟也渐渐把脸上的汗水吹干了。
　　叶锦焰听见外面似乎有些异动，索性也不再装模作样地打坐，起身到洞口去看，见了眼前景象十分惊异：“……下雨了？”
　　游照野霍然睁开眼。

　　岘水身上的味道很特别，冰冰冷冷又温温柔柔的，隔得再远也能闻见。
　　据说，每个人身上都有自己独特的味道，这种味道是洗不掉改不了的，与生俱来，会跟随一个人一辈子。
　　但游照野很少能从别人身上闻到什么特殊的味道，仅有的几个人里，岘水是最让他记忆犹新的，或许是因为，那种味道在十年如一日炎热着的伏牛山上，格外的出类拔萃吧。
　　那味道融进水里，化作微风，侵入所有的感官里。
　　他被这种味道包围了，像婴儿躺在母亲的怀抱里。
　　小狼感觉脸上凉凉的，好像有人在拿着棉布给自己擦脸，接着，那人又给自己喂了几口水，他慢慢醒转过来，迷迷糊糊地盯着眼前的人看。
　　叶锦焰冲他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扶他坐起来：“你感觉怎么样？”
　　小狼看了看那水壶，迟疑道：“这水……”
　　“啊，外面下雨啦。”叶锦焰说，“下得还不小。你不是说伏牛山遭旱灾了吗？这下有救了。”
　　小狼闻言一愣，然后一骨碌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往外跑。

　　游照野正站在山洞口往外瞧，他跑过去的时候，两人短暂地对视了一眼，脸上的神情如出一辙的沉重。
　　小狼没有停下脚步。他跑出去了。
　　伏牛山真的在下雨。
　　这里有多少年没下过雨了？
　　或许从来就没下过。
　　这场雨是那么特别，来势汹汹，却又温柔缱绻。
　　雨水混杂着泥土从山顶往下流，像是整座伏牛山在慢慢融化，那水是这座山特有的血红色，那是他们身体里的血，那是岘水找到的水，那是游照野奇怪的童年的终点。
　　岘水的味道，铺天盖地。那温柔的，绵延的爱意，不知不觉中包裹了整座伏牛山，就像她从不说出口的倔强与挂念，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她说：不要哭泣……
　　小狼放声大哭。
　　他知道自己掉下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变了样子的伏牛山像一只怪物，山顶开裂，是那怪物的血盆大口，它一口吞掉了岘水。
　　他还不明白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但他知道，这场雨是岘水为他们下的。

　　叶锦焰追过去，踏出山洞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看游照野脸上的表情，总觉得这鬼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似的。
　　好荒唐啊，说九命游龙游将军会恐惧，会有害怕失去的东西，甚至会落泪，这些都太荒唐、太不可思议了。
　　可叶锦焰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
　　这是属于一个在街头巷尾的传说中刀枪不入的男人的，生命的起点。
　　是一场雨，也是一把火。
　　从这一刻起，游照野逐渐脱离了野生的状态，褪掉了那一身野兽般的毛皮，双眼中混入了属于人类的愤恨与忧伤。他不再是一颗无根之萍，一只无家可归的狼，他的生命终于有了来处，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弃婴。
　　此时此刻，叶锦焰感到自己无比靠近这个男人——这个曾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鬼魂。
　　他曾经纵横沙场，无所不能，人人都说他拥有不死之身，即使在最后的最后，被群攻至重伤，几千名叛军、起义军与江湖高手围山搜寻的死局里，他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众人眼底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扬州的说书先生说，他是天神降世，离去不过是神明归位。
　　他真的属于这个世界吗？如果生命没有来处，那归处又从何谈起？
　　没错，游照野真的是个与自己无异的凡人，有反抗不了的命运，有挽回不了的人。即使是真的拥有九条命，也总有用完的一天，当他不甘心放下尘世回忆就此离去的时候，便化身厉鬼，行走夜间，看过更多生死恩怨，却连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来呢？
　　叶锦焰恍惚着，又想起这个他曾经问过很多鬼魂的问题。年轻的士兵说：恩仇未雪，家国犹残，如何放下？柔弱的舞女说：人间即地狱，身在何处，又有什么分别？
　　尹放说，走了，就忘记她了，可我不能。
　　可我不能，可我不能。
　　总有一个不能忘的理由，总有一件做不到的事情。
　　叶锦焰站在雨里，听着小狼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最终只是一言不发地俯身抱紧了他。
　　他抱紧这个脆弱的孩子，感觉自己好像是抱住了游照野遗落在人世的柔软心脏。

　　雨没有停过。
　　入夜，小狼带着他们去找山上的孩子们聚居的山洞。
　　哭过一场之后，这孩子以出人意料的速度冷静了下来，十分平静地与叶锦焰讲了些山上的事情，还教了他一些打猎的知识。
　　叶锦焰对于在外漂泊的生活多年来早就得心应手，但很意外地，小狼还真的教了他几个前所未闻的技巧。
　　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个出色的猎人，他在穿越一片乱石堆的过程中就顺手打了几只野兔给叶锦焰看，还利用伏牛山得天独厚的高温山体演示了一下纯天然烤肉的制作方法。
　　即使下着雨，伏牛山的炎热都一点没有得到改善，那雨水落在手里还是冰凉的，在山路上淌过，就变成了温水。
　　小狼牵着叶锦焰的手带他走，好像怕湿滑的山路他会应付不来似的，刻意放慢了速度，还不时回头来嘱咐他“小心”“这里有很多碎石子”“别踩到水坑”……之类的。
　　叶锦焰心里哭笑不得，但还是很给面子地顺着他，走到半路趁小狼爬到临近的高处东张西望地确认方向时，忍不住回头对游照野说：“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