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藏]剖夜点鬼簿》斛斯扇

54、西窗烛影·四

　　小孩正准备站起来，听他这么问了一句，歪了歪头，奇道：“怕？怕什么？”他转了转眼睛，想到了什么，又说，“前辈是指你脸上的伤吗？这有什么好怕的，被炸成碎片的人，太原城里也多得是，我早就不怕了。”
　　游照野在一片杂音里，只能零星分辨出他一番话里的几个字，也不知道这孩子都说了些什么，总之是说，不怕吧。
　　在他模糊的半边视线里，那孩子笑起来的样子，总让他想起以前伏牛山上赤足跑着的野孩子们，他们猎大雁，抓野兔，山里飞的跑的动物都要交交手，无恶不作，快活恣意。
　　那时候洛阳城里没有战争。

　　“那是你——！”叶锦焰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声音似乎有点激动，连忙捂住了嘴。
　　那么，他原来是亲眼见过断龙骨的，不过当时那把枪躺在游照野手边的草丛里，他只顾着注意游照野身上遍布的伤，却不记得那枪的模样了。
　　又过了几个月，从太原回去之后，再去扬州城的时候，说书先生又多了新故事，九命游龙只身潜入敌营密探军情，从重重包围的狼牙大营里金蝉脱壳，又引动天威火烧狼牙兵。
　　游照野耸耸肩。
　　叶锦焰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怎么也无法将当时那个重伤倒地的士兵和大名鼎鼎的九命游龙联系起来，在说书人的口中，游照野永远是无人可挡的，游刃有余的。
　　以至于他在潜意识里觉得，这个人似乎根本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种境地。
　　他当时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遍体鳞伤的孤狼。

　　“所以……”叶锦焰纠结了一会，问道，“所以，你在剑冢里是因为认出我来了，才出手救我的吗？”
　　“当然不是。你变得那么多，谁能认得出来？”游照野撇撇嘴。
　　叶锦焰道：“不是吧，庄里的长辈都说我从小到大没怎么变的。”
　　“怎么可能，变化那么大，是他们老眼昏花了。”
　　“什么老眼昏花啊……”
　　“你还是小时候可爱。”
　　“哈？”

　　说要去帮他找人的小孩刚跑开没多久，一脸憔悴的季佩瑶终于找来了，见到他眼底难掩惊喜，紧接着又是忧虑，不由分说地将他背了回去。
　　游照野还想说些什么，但他实在是没力气了。
　　过了些日子，他又在太原城内见到了那孩子，他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身形熟悉，就抽出季佩瑶给他用炮筒上的千里眼打磨的一只水晶镜片放在眼前看。
　　应该是他。游照野暗忖。
　　那孩子正和几个老人聊天，水晶镜里，他端着茶壶，给几人面前的茶杯里添水。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依然亮亮的，可以看到那里晶莹剔透的光芒。
　　“师兄，你在看什么？”季佩瑶抱着刚买回来的绷带和药物走了过来。
　　游照野收起水晶镜，从她手中接过了重物，对着那孩子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个穿黄色衣服的小孩子，你认识么？”
　　季佩瑶看了看，道：“是藏剑山庄的小少爷吧，我见前几日叶家大小姐身边就带着他。”
　　游照野若有所思。
　　季佩瑶问：“好像是那位小姐的侄儿，听他叫过姑姑来着……不过我忘了他的名字了，要不要帮你问问这孩子叫什么？”

　　她以为游照野是心血来潮才会打听下这些江湖中事，所以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游照野说：“那好，你帮我问问。”
　　季佩瑶有些惊讶，还是应了，当晚就来回复他道：“那小少爷名叫叶锦焰。”
　　那个名字，他不曾想过竟然会在多年后，当他已经化为世间一鬼时，还能再次听到。
　　身形单薄的少年捂着自己的伤口，强撑着站在一边，苍白的嘴唇轻启。
　　他说：“多谢前辈相救，在下藏剑山庄叶锦焰。”
　　游照野耳边忽然又短暂地响起了那被炮火轰炸后，耳朵里久不消散的隆隆杂音，但这一次，那个人清越的声音毫无阻力地盖过了那恼人的噪音。
　　他想，大概那时候那个背着鱼篓的孩子的声音，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那次我回去，你人已经不在原处了。”叶锦焰说，语气里竟然带上了三分经年日久的埋怨，“害得跟我一起去的大夫和商会的前辈都白跑一趟。”
　　“是我师妹后来将我救走了。”游照野道，“再说，不是托人去给你送信了么？”
　　叶锦焰想想，军令在身的人总是行事不便，便撇撇嘴，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道：“你那只眼睛……”
　　当时那人一只眼血流如注的情景还历历在目，像是被刀割开的伤口，刺穿了眼球，那血怎么也止不住，看起来就疼。
　　那是谁，怎么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叶锦焰下意识地握了握拳。
　　游照野淡然道：“瞎了。”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像是在说一桩最平常不过的事情一样，仿佛那伤，那痛，那漫山遍野的火，浸染城墙的血，他都不曾亲历过一般。
　　叶锦焰半晌没说话，游照野又道：“所以当鬼还挺好的，比以前看得清楚。”
　　桌上的烛火跳动，映着叶锦焰孤零零的影子，打在昏黄的纸窗上。

　　太原城。
　　如今的唾月楼主，祁念念曾经远嫁的地方。
　　他见到游照野的地方。还有，第一次见到尹放的地方。
　　《天论》被隐藏的地方。汹涌的尸人，满地的碧血草，还有被撕裂的画皮。风雷刀谷的挽歌声，后山剑冢的异动，四分五裂的孟秋砚……
　　他像是做了一场醒不过来的噩梦。
　　叶锦焰在稀薄的晨光里睁着眼睛，目无焦距地盯着头顶的床帐。
　　他和叶琦菲一起在太原生活过不短的一段时间，那时候，他就能感觉到叶琦菲是在寻找什么。总之，大概和他现在寻找的东西不一样。
　　解星图几乎透明的手掌拂过满桌的碎石子，轻声道：“太原城郊。”
　　叶锦焰下意识地问：“什么？”
　　“太原城郊。”解星图重复了一遍，“到那里，再点我去，重新布一遍星盘，九天兵鉴的位置即可水落石出。”
　　叶锦焰躺在床上，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他想起来在山庄里，听雨楼的楼台边，能看见叶家祠堂的那个角落，游照野不知从什么地方回来，带着一身浓重的雾气，却又不像是江南冬夜里的水雾。
　　那鬼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就像他在为河东商会采集食材的路上，不小心走岔了路，拨开一丛杂草时，看到他浑身是血地靠在城墙边一样。
　　他毫无来由地心悸了一下。
　　然后游照野俯下身，手上的护甲轻而凉薄，快速地在他的脸颊边蹭了一下。
　　“别害怕。”游照野低声说，“你会如愿以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