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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墨韵青髓·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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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山的初雪已经飘落。
从论剑峰峰顶向下看,轻若无物的雪花不断向深渊中坠去,好像这样经年累月地,积雪总有一天会堆上来,堆成另一座山峰。
但真正能落到崖底的雪其实寥寥无几。
两座壁立千仞的山峰远远看去就要挨在一起,逼仄的形状拦住了大部分的雪花,剩下的融化飞散,最后到了崖底的草屋上,只有可怜巴巴几滩将化未化的雪迹。
这里还是冷得出奇。
男人的咳嗽声从虚掩的门窗里传出,屋里没有点灯,漆黑一片。
雪夜晴朗,明亮的天光到了崖底,却只剩下阑珊星影,混沌之中,一道格外璀璨的裂缝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叶锦焰几步便到了门口,抬手就要推门:“荀重——!”
屋内的男人混浊的眼神陡然清亮,他本已迟钝的双手不知为何在刹那间便抽过了枕边的墨笔,说时迟,那时快,三道笔毫挥弹而出,柔软的羊毫化为钢针,钉住了脱落的门闩。
叶锦焰推了一下没推开,又唤道:“荀重……?开门!”
喑哑的男声在门里吼道:“别进来!”
刚说完这三个字,门里的人便剧烈地咳嗽起来,此时乐黄泉和符恬已经跟了上来,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不由一阵心惊胆战。
“怎么回事!”叶锦焰又是忧心又是焦灼,手已经按上了剖夜的剑柄,盘算着要不要破门而入,“先让我们进去说话,让我看看你!”
“别……”荀重艰难地喊出一个字,又被铺天盖地的咳嗽声淹没了。
乐黄泉拉住叶锦焰,对他摇了摇头,自己侧身凑到门边,朗声道:“太素,我们听说你从洛阳城搬到了这里,想来拜访一下,不知你抱恙在身……没人照顾你怎么行?让我来为你诊脉吧。”
屋里的荀重又咳了好一阵,方道:“你们走吧。”
叶锦焰和乐黄泉对视了一眼,乐黄泉又道:“太素可是不愿见我们?这样吧,我随身带了些止咳的药,你开开门,我给了你就走。”
荀重咳嗽的症状似乎稍有缓解,人也清醒了些,问道:“黄泉?锦焰?是你们?”
“是。”两人连忙应声。
荀重道:“我的病我知道,没得治了。左右就是这两天的功夫,我连葬身之地都选好了,也不劳你们收尸了……”
“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叶锦焰听了一半就气不打一处来,往摇摇欲坠的木门踢了一脚,“什么叫没得治了?什么葬身之地!你给我开门!”
荀重又咳了几声,道:“不让你们进来,是为你们好。这瘟病会传染,你们一旦传染上,就完了。你们不怕死,我还怕担个杀人凶手的罪名。”
叶锦焰正要继续踹门的动作一顿,乐黄泉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问:“……瘟病?你何时患上的,怎么患上的?”
荀重想说话,刚一开口,又是止不住的咳嗽。
叶锦焰面色阴鸷地在小屋门口走了两圈,待到咳嗽声稍停,便道:“是在洛阳染上的?洛阳前两年也发过瘟疫……你,你,你真是不要命,荀重,你真是不要命。”
屋内的荀重摊开手,掌心一抹鲜红,他无声地苦笑了一下,道:“是,我不要命。”
乐黄泉长叹一声,垂下头捂住了双眼,半晌,又抬起头来道:“疯了,你们都疯了。”
叶锦焰又走了两圈,在门口站定,深吸一口气,道:“我管你会不会传染,反正今天你得跟我走!”
说着,他伸出的左手暗自聚力,已经朝门上拍了过去!
但这掌力却被斜刺里飘来的一阵阴风吹散了。
叶锦焰还没来得及转头去看,双手的手腕就同时被人抓住了。
不,准确地说,是被鬼抓住了。
荀重嘶哑的声音在门里喊:“叶锦焰,你敢进来!你要是进来了,我死不瞑目!”
游照野抓着他的手腕看起来毫不费力,却怎么都挣脱不开,叶锦焰向后扯了两次都没把手扯出来,抬起头怒目而视。
游照野一边的眉角微挑着,好像正等着他看过来,目光里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怎么,觉得有心剑反噬,横竖自己也活不长了,也不在乎多个瘟病了?
同时口上说道:“你大半夜,不好好睡觉,跑出来干什么?”
乐黄泉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缔结鬼使契约的双方都会有这种类似情绪感应一样的联系,反正叶锦焰差不多每次都能感觉到这鬼的心情——特别是当他把情绪都表现在脸上的时候。
叶锦焰也寸步不让地回视过去:难道让我看着他死在这里?
并回道:“我朋友在里面病着,你却问我为什么不好好睡觉?!”
游照野撇撇嘴,放开了他的手腕,道:“愚不可及。”
在场的人和鬼也不知他这是在说谁,偷偷看了看彼此的表情。
游照野又道:“说你们全部!人怕传染鬼还怕吗?!死都死了还怕一个瘟病?”
叶锦焰恍然大悟:“你……”
游照野一转身,伸手指向符恬:“你,进去,把人弄出来。”
叶锦焰:“……”
一向都在角落里站成一个影子的符恬忽然被点名,有点不知所措地看向乐黄泉,乐黄泉瞟了叶锦焰一眼,冲他挥挥手。
符恬右手一扬,一把宽口□□已经在手,只见他两步上前一个错身,□□气势如虹地劈向木门。
下一秒,本来就不怎么结实的木门四分五裂。
符恬一甩手,□□便不见了,他随即大踏步地走进了屋里。
荀重的咳嗽声愈加刺耳了。
叶锦焰和乐黄泉就站在门边,门裂的那一刻,两人同时嗅到了空气中那陈旧的药香、几近枯竭的火油味和……浓烈的疾病的味道。
这不是叶锦焰第一次知道,原来疾病也有味道,只是上一次他知道这件事,是在十几年前血剿枫华谷之后的尸瘟事件里。
擦身而过,已经惊心动魄。
这么多年了,他见过许许多多病重的人,鬼魂,魑魅魍魉,却再没感受过那种味道。
这味道随风飘散,而且很快就闻不到了——游照野站在他身后,不知从哪掏出块手帕来,动作不怎么温柔地往他口鼻上一捂。
这次叶锦焰没空管他了,站在门口,他将屋里的情形尽收眼底,病骨支离的荀重已经瘦得快要脱了形,原本乌黑闪亮的长发变得枯黄粗糙,棉被上血迹斑斑,都是咯血咯出来的。
病成这样,哪里还瞧得出当年九针一出惊神鬼,金笔温凉润碧水的气势?
乐黄泉的眼眶立刻红了,慌慌张张地转过身掩饰。
“荀重啊……”叶锦焰的声音从手帕下面闷闷地传出来,“悬壶济世的太素神医,跟阎王爷抢回来的人命凑得起好几个洛阳城,如今却要孤身一人在这雪地里病死?苍天若是有眼,能看得过去吗?”
乐黄泉哽咽一声,迅速捂住了嘴。
可是他们都知道,苍天是没有眼的。
慈悲仁义无处可逃,浩然忠烈坦然赴死,奸佞邪祟大行其道,唯有吞着血饮着冰的人还在两山之间的夹缝中苟延残喘。
凄凉至此,荒唐至此。
世道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