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识于奔命 ...
-
这是泰昌元年的初春，先帝穆煊驾崩差不多有一个年头了，新帝穆祥于年初祭过宗庙社稷，拜过天地神明之后终于换了自己的帝号——泰昌。可惜新年伊始，大晟王朝并不如新年号寄望的那般安泰昌平，南方大旱误了春种，北方却霪雨不断，汛潮让黄河沿岸九省七十六州家园毁尽，民不聊生，加之国门以西羌夷不安于室，蠢蠢欲动，让泰昌新帝穆祥焦头烂额，不禁寻思着，挣来的大晟天下怎么在自己手中如此千疮百孔，难道真是因缘有数，一切皆是报应不爽？
***
白晴岚将背上的油布包解下来，摸索着重新仔细系紧，生怕里面的包裹着的柳琴被雨水打湿。天晦暗如铁，雨不紧不慢的落着，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晴岚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冰寒的雨水冻得他双颊青紫，四肢冰冷麻木几乎都不是自己的了，试了好几次晴岚才勉强握住手中的竹棍，艰难地站起来。
晴岚一脚深一脚浅的在泥泞的黄土里蹒跚走着，手中握住竹棍仔细探查前方有无障碍涡旋，周围偶尔走过的都是劫后余生逃难的百姓。前儿这里应该刚过了汛，堤岸被冲毁，河边尽是瓦砾烂泥，甚是难行，再加上晴岚几乎看不见事物的双眼，让他的北上之行走得格外艰难。
脚不知被划开了多少口子，被泥浆裹着倒觉不着疼了，听着耳边隆隆的水声，晴岚紧了紧背上的包裹，心里反而觉着心安了不少，因为晴岚知道沿着这条破了的河向北走，最后一定可以到达京城，晴峥在等他，一定在等他，一定会等他！晴岚心中一遍遍默念：“阿峥哥哥，我一定会尽快找到你，不让你再等我那么久！阿峥哥哥，你等等我，我这次一定很快找到你！”
晴岚下意识的抓紧了系在胸前背囊的袋子，仿佛背囊里有什么巨大的力量，可以支撑着他继续走下去似的。然而事实上背囊里层层油布包裹着的仅仅是一把柳琴而已，晴岚衣衫褴褛，身无分文，有了就只剩下那把柳琴了。
这把柳叶琴是当年晴岚母亲亲手给他做的，这些年经历过家破人亡，流离非难，名门白家最后留下来的东西，也只剩下晴岚身边的这把琴了。所以哪怕再怎样饥寒交迫，晴岚都没有想过卖琴，因为这把琴是他的全部，是他整个的家。
晴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将黏在颊边散乱的发丝拨到耳后，深吸一口气用竹棍撑着站直了身子正准备继续向前走，只听见身后传来了惊乱的呼喊声：“快跑啊，石桥镇的那段堤又被冲垮了，洪怪又来了！”接着晴岚感到身边不断有人群跑过，纷沓而至的跑动声、杂乱的哭喊声几乎是随着滔天浊水声同时涌来。
晴岚被身边奔逃的人撞了个趔趄，还没来得及站稳，只觉周身的世间似乎是颠了个儿，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身后奔涌而来的滔天河水给吞没了。人卷在河水里上下浮沉，片刻功夫晴岚已经呛了好几口混水，初春的河水刺骨冰冷，身边的呼喊绝望无助，卷来的恶浪像是奔向地狱，无情地吞噬着人的生命。
或许是因为经历了七岁那年白家惨遭灭门之祸以来，一切困厄苦痛相较之都有如云霓，又或许失去明目的晴岚，眼前的昏暗遮住了一切波澜翻涌，看不见反而使人镇静些。一开始晴岚呛了几口水之后便不再惊慌，双手死死地抓住背囊，不让洪水把琴冲走，人尽量放松，在浊浪之间抢机换气，节约体力，警惕精神感觉身边有无可攀附之物自救。
晴岚之父白仁松生前任云广南道节度使，南疆水绕群山，自幼在云南长大的晴岚端的会水，所以当周围的人声逐渐被恶浪吞没，晴岚依旧在水中搏命。北上寻亲之路如此艰难，怎可以在此丧命？“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这个声音在晴岚心中呐喊着，支持着晴岚不停地泅水。
然而晴岚从逃过上一次沿岸决堤洪水,这两天以来粒米未进，跋涉到此处石桥镇已是极限，饥饿寒冷就像是催命符一般难一点点蚕食着晴岚的体力和精神，将晴岚拖向无底深渊。人终究是搏不过天，心中的声音最后还是被滔天洪水给吞没，眼前的昏暗变成了无底的黑暗。
耳边回响着隆隆的水声，冲击着耳膜，又似是熊熊的烈焰，眼前的世界摧枯拉朽般倒塌，噩梦袭来，宛如地狱。虽是人间，争如地狱，因为晴岚见过这样的人间地狱。红莲烈焰可以烧毁一切，直到双眼被烈焰熏得看不见了，孤单的小晴岚还是没有找到父亲和母亲，兄长不在身边，连小凤都飞走了，蒙受冤屈的白家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
“阿爹！阿母，阿母——”昏迷着的晴岚忘了假装坚强，失声痛哭，嘶声力竭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其实内心深处晴岚知道这样做他的父母也不可能从烈焰中重生，可是不这么做，晴岚却又不知道怎样才可以让自己离他们更近一些。
突然似乎是有清凉的液体顺着自己的喉头流入，咽喉处如火烧般地疼痛感因为沁入的清凉稍稍减轻。晴岚微微睁开眼睛，眼前的黑暗中晕染一片昏红，似乎是有火光跳动，难道是阿母？晴岚心中狂喜，一把抓住向自己喂水的那只手，和温暖，口中胡乱的喊着。
因为晴岚突如其来的举动，破碗中的攒的清水洒出大半，那人似是十分惋惜，用手在晴岚颊边掬了一小泓急忙送入自己口中，然后又从身旁的火堆上架着的破罐子里小心翼翼的倒出半碗，轻轻吹凉了再喂晴岚喝下。
深夜的风冰寒似冬，更何况是没有片瓦遮头的荒郊野外，拢了拢身旁的火堆，孤夜旅人便靠着又将包裹紧紧抱入怀中的晴岚依偎着蜷缩躺下，心中迷迷糊糊念想着，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或许等天亮了一切都会好的吧。
经过一夜的休养，略进食水的晴岚渐渐恢复过来，感觉到眼前灰蒙蒙的，应该是天亮了，怀中包裹依旧，晴岚隔着油布摩挲着琴身，心中略安。晴岚依稀记得昨晚有人喂自己食水，不知是不是救了自己的好人，不管怎样都应该好好道谢才是。
晴岚在身边摸索着，想找一下有没有竹棍之类可以导路的东西，却被一物所绊差点摔倒。探手一摸，应该是个人，可是入手滚烫的温度让他心惊不已，身边之人病了，发着高烧，不知如今身处何地，这可怎生是好。
晴岚握住那人的手，干燥的，温暖的，一如昨日般令人心安的温度，晴岚见身边之人毫无反应，猜想应是病中昏睡着。晴岚赶忙伏低身体，寻找周围有无食水。晴岚的眼睛在小时候被一场大火熏坏了，无法明物，眼前总是灰蒙蒙的一片，只有当相距咫尺之间时才能所见一二。
晴岚在周身搜索着，在不远处的石堆上找到一瓦罐，里面还剩些许清水，晴岚赶忙取了回到那人身边。晴岚跪坐在地上，将那人头枕着自己膝，几乎是俯首帖耳的姿势，然后一如昨夜，仔细喂水，只是这一切晴岚做起了格外的艰难，因为他看不见。
晴岚的脸贴着那人鬓边，这样可以看的略清楚些，看到的是一张年轻苍白的脸，周正清秀，因为高热双颊泛着奇异的嫣红，干燥的嘴唇有几处开了烈，沁出血丝。总共就没有几口清水，不一会儿就全部喂完了，晴岚不能视物，只感觉到周围除了远远地传来水声以外，没有半点人声，似是荒凉偏僻，无论如何求救不是良策，只好将冰冷的手贴在那人额头上，以期可以解热降温。
不知是因为清水还是晴岚带来的清凉，那人枕着晴岚膝头悠悠转醒，却不知睁开也的第一句话竟是对晴岚这样说道：“小兄弟，你终于醒啦，看你一直被噩梦魇着，我还真是担心呢，咳，咳咳......”说话被阵阵咳嗽声打断，为了帮忙顺气，晴岚赶忙坐直了身子，却听到那人断断续续地说道：“你的眼睛真好看，仔细瞧着，像是黄昏天边的一抹深蓝。”
晴岚听了愣了一下，原来现在自己的眼睛是这样的，记得以前父亲曾经因为自己眼眸像一汪山涧清泉，融入晓岚，由此不及加冠便取字作晴岚。只是这一切都已风月无关了，曾经的清泉已经干涸，山岚被驱散，一双眼睛连同眼前美好的世界早都已被烧毁殆尽。
“是你救了我吧，”晴岚微微转过头，躲开注视着自己的目光，“谢谢你，救命之恩我定当涌泉相报，请受我一拜。”说罢晴岚跪直身子就要磕下头去。
“小兄弟，千万别这样，折煞我了，快，快起来！救你，不过举手之劳，其实也谈不上救。你我皆是沦落人在天涯，相互扶持着好活下去罢了，怎说恩情？你看，你不是也在帮我呢吗？”那人挣扎要起来扶住晴岚，虚弱的身体不堪折腾，又咳嗽起来。
这样的话顿时让晴岚觉着那人可亲起来，事实不就是这样，这样的灾年乱世，为的不就是活下去嘛，如此卑微的人生啊。那人看晴岚神色黯然，拍了拍他的手说道：“小兄弟，人生在世哪有一路顺遂的，大多困难必须独自面对与解决。我们大难不死，必能有所后享，勇敢地走下去，要有信心哦，不要再哭鼻子喊‘阿母’啦。”
被人这样说，晴岚有些不好意思，回嘴道：“不要小兄弟小兄弟地喊我啦，我年纪也不小啊，说的我年纪比你小很多似的。”年轻人和年轻人在一起总是充满朝气的，况且还是互相扶持，劫后余生的境遇下，还未相识，晴岚便已经对面前之人卸下了心防。
“呵呵，脾气不小啊，还真像邻家小弟。”说道此处，那人眼神一黯，晴岚因为眼疾自是没有看见。很快那人便收拾了情绪，撑着身子跪坐起来，拱手相倾，正色道：“我姓晏，名白，字雪崖，年岁虚度二十有五，京城人士，后随恩师游历山川。今年秋闱，此番便是上京应考了，不料遇此天灾，财务尽失，幸得兄台相助，不胜感激。觍颜请教兄台名讳。”说罢晏白微微向前一拜，对着晴岚展露出笑容。
作者有话说第1章 识于奔命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