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荫的笼鸟》琉璃蓝泽

10、章十

　　“那个时候，我是真的想杀你。”
　　“我知道。”那个人依旧亲昵地抚摸着斯特里亚的头发，仿佛斯特里亚跟他说的话再寻常不过。
　　“你……”
　　“我一点都不生气，真的。”那人靠在斯特里亚背后，一只手揽过他的腰握住他的手十指交叉，把头搁在他肩上。“那是你的本性。我能理解。”
　　斯特里亚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
　　“也许你会恨我还好一点。”
　　“我永远不会这么做的。”
　　永远动作温柔的手拥住斯特里亚，被安抚的舒适和惬意，像被挠着下巴和肚子的猫。他的心中升起一种怪异感，在这不知道多久的时间里，发生的事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彻底改变了他，以及对世界的感知。
　　比如他现在就能感到那个人是真的很难过，迫使他破例地去解释自己离去的原因以安慰那个人或者别的。
　　“我只是需要自己一个人想想。”
　　“不，你离开是因为对你而言，世界的斑斓不能比属于你自己的虚无更有吸引力。”那个人叹息地说。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总之就是我理解你的想法。”那个人轻柔地抚着他的脊背。“你身上会发生一些事情，在很早以前就已经注定。我想你自己也能察觉到。所以即使你回去，也不可能回到原来那样。”
　　“我的生活的变化，第一步就是被你带到这里。”
　　“我说过我是为了保护你。其实你可以一直呆在这里，直到所有应有的变化完成。如果你能留下来就好了。”温柔到近乎委屈的声调。“在这里不会有你不喜欢的。”
　　然而那些根本不重要，斯特里亚很清楚那个人真正用来挽留他的是那个人自己。他从未认识到爱是什么，直到第一次从那个人身上窥探到可能的影子。
　　然而这些并不能留住他。
　　“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凭心而行。无论是留在这里，或者打算走。说到底，也许我说了这许多并不真的是为你着想，从你的角度去考虑，而是因为私心希望你不要离开我。”那个人见斯特里亚美亚回答，又叹息着说，亲吻他的颈项。“对不起。”
　　斯特里亚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这个人确实如此了解他得近乎可怕，连他自己难以理清的细小微妙的思绪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畏惧或者亲近，他的心是无法填满的无尽虚空。使他对黑暗里的那个人产生某些说不清的思绪的是另一些东西，从一开始就注定、从沉睡中被唤醒的东西，是被唤醒而非被诞生。有些时候他会有恍悟原来长久无意识的等待的东西就是这些的感觉。仿佛现在所发生的、世界对他都是旧物。而他做出一切决定时，不凭理智或者情感，而是本能。理智告诉他他应该借助在这里的时刻查探一切与那个人和自己相关的线索，情感告诉他应当留在那个温柔得可以溺毙人的怀抱里。然而他懒惰的本能只想享受，厌倦了就离开。也许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在运作，最后给出这个结果。但他亦毫无兴趣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正在他还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那个人轻柔地推倒了他，把他揽进怀里，吻了下他的额头。
　　“睡吧，醒来你就能回去了。”
　　亲爱的弟弟，如果你希望停歇，我会为你营造栖息的巢；如果你想要自由，我就会放手让你飞翔。
　　他轻抚着斯特里亚的头发，望着黑暗，看见它们又浓稠变形，化为无数沉默的黑鸟，密密麻麻地站在不远处，一齐望向他，或者他怀里那个人。他举起手指放到唇上，示意它们噤声。
　　你们的主人在休息，不要吵醒他。

　　几个月已经过去，斯特里亚的案子没有一点线索进展。在杰斯特早已接手其他案子，把它几乎遗忘时，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他立刻出发，与同事们一起疾驰而去。

　　有人给斯特里亚家打了个电话，告知了斯特里亚现在的所在。

　　杰斯特坐在警车里，看着两旁的景色飞速倒退。思索着现在的状况。
　　据接电话的仆人们声称，那个人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只说了斯特里亚在哪里，并且让他们来接他。
　　他本来以为这是一桩绑架，但现在看似乎更像是一种报复或者示威。在案子毫无进展几个月之后，本来能逃脱的凶手反而特意打电话告知受害者的所在，仿佛一种炫耀。他阴沉着脸，武装好心，预备着接下来能看到的任何震撼人心的景象，也许斯特里亚被折磨得非常悲惨，而更可能的是一具尸体。
　　那个地址在森林之中。他们一路深入腹地，空气变得冰凉而充满树木的气息，阳光被繁茂的树冠隔绝，周围似乎有淡淡的雾气飘荡。一切显出一种莫名的诡异阴冷气氛。不详的乌云笼罩在每个人眉宇间。
　　车子一路前行着，忽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块开阔的空地，长满细密的绒草，星星点点地开着野花。光线没有树枝的阻隔洒落下来，使原野的色彩显得娇艳明媚，像装饰画中的风景。而在旷野中央，有一栋小小的房子，被刷成洁净的白色，爬满了蔓生植物，开着细碎的花朵。
　　他们慢慢包围了那栋小房子，它实在非常小，像是用来储存东西的杂物间，里面不可能有多少人。但是对于杂物间而言，它似乎显得过分精致了些。最奇怪的是，它出现在了渺无人烟的旷野。这个小房子如果是在城市或乡间那些独栋小屋旁会非常自然。但是它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里，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的地方。并且它被打理得非常好，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没有风吹雨打和尘埃痕迹。那些攀爬在它身上的绿萝和蔷薇的模样也是精心设计的，并非野生植物那种杂乱无章。如果是在旅游时遇到它，杰斯特一定会赞叹它的美丽，但现在，他的心底感到一阵寒意，不知道在这表面的平静和美丽底下，掩盖着的是什么。
　　他惯例地扫视着四周，朝小房子接近，就在那时，他感到眼角跳了一下，仿佛看到什么东西。某种突兀的、不该出现的东西。他眯起眼睛看了下，发现那是一扇门。
　　洁白的门和门框，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和森林的边缘，像从哪里拆下来。非常非常地违和。
　　他又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先把重点放在房子上。
　　他紧握着手枪，然后，他们破门而入。
　　房子内部正如外表所见的非常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床上躺着昏迷的斯特里亚，他们手忙脚乱地把他搬上车，简单地检查了下。松了一口气地发现，各项生命体征都很正常，斯特里亚还活着。
　　这是杰斯特第一次见到斯特里亚本人，他仔细端详着这个风波中心的人。有一张漂亮的脸庞，沉睡中抿着嘴唇的样子显得气质非常冷峻。他无法想象这个人有什么特殊的魔力，能诱发人们心中的疯狂。
　　他们对房子和周围进行了彻底的搜查，但是并没有找到什么线索，更别说人影。小屋的桌上放了一个水晶瓶，插着一大束新鲜的罂粟花。还有一封信，信上用流利整洁的花体字写了一句话：现在，我暂时把他交给你们，希望你们好好照顾他。
　　事情做得差不多了，他们就驱车离开。临走之时，杰斯特无意地扫视了一眼周围，突然觉得某根神经在跳动。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苦苦地思索着，又觉得非常茫然。然后他又把目光投向那栋白色的小房子。
　　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浑身一颤，又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周围。
　　森林和旷野边缘的那扇门不见了。

　　他们给斯特里亚做完了全身检查，没有发现什么内伤外伤，用医生的话说，他的状态好到不能再好了。而从斯特里亚醒来后的情况来看，好像也没有受到什么精神伤害。
　　斯特里亚面无表情，样子显得既理智又清醒。但是面对警方的询问、安慰、劝说，却沉默不语。
　　“我不想说。”他只回答了一句。

　　“我可以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先回去休息吧。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随时来找我们。”在走出警局大门时，杰斯特最后对斯特里亚说。
　　斯特里亚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推开门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怎么了？”杰斯特走上前，然后他也愣住了。
　　警局的草坪上停满了乌鸦，密密麻麻的整群，像覆盖的乌云。道路上则是各种狗，无论主人怎么柔声呼唤和训斥都不肯动，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它们都转头望向警局大门，奇妙地静默无言，不发一声。这种动物们静坐示威般的场景令杰斯特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斯特里亚没有一直挡在门口，他愣了一下就继续向前走去。这时杰斯特又发现了一件奇妙或者不如说毛骨悚然的事：鸟和狗们的目光都追随着斯特里亚的身影，直到他和他的仆人们坐上车。
　　那种无数目光一齐望来的静默和不祥感，使得杰斯特更加疑惑：在斯特里亚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斯特里亚的车缓慢开走，挡在路上的狗们起身默默让开坐到一旁，然后仍然转头望向他。但是它们并没有追上去，只是坐在原地不动，看着斯特里亚的车驶入道路，越开越远，直到看不见。
　　“上帝啊。”杰斯特听到有同事走过来看到这场景倒吸了一口冷气。“它们在干什么？”
　　这也正是杰斯特心底的疑惑。
　　“要不要先驱散它们，这情形看着有点瘆人，而且影响人们来往。”杰斯特勉强压下心头的怪异感，对同事说。
　　就在此时，像是听到杰斯特的话，或者收到了其他什么命令。乌鸦们全体哗然起飞，鸟影凌乱，翅膀扑哧声和叫声充斥空气和耳道，铺天盖地的气势，阴森而诡异。
　　它们飞远了，像一团乌云朝远方移动。狗狗们也恢复了正常，被主人们牵着各自散了。
　　然而那种压抑感在杰斯特心头久久挥之不去。斯特里亚，他反复想着这个名字。想起之前在森林里看到的那扇门。当他再问同事们的时候，他们都表示没看见，或者说没注意到，毕竟那时他们的注意力都在房子上，谁会关心树林边上的一道门？
　　况且当他们走到杰斯特认为是门所在的位置时，他们并没有看到任何门或者其他东西包括人曾经存在过的痕迹。
　　但是杰斯特想起来当时陪同他们一起深入森林腹地的护林员的异样脸色，就好像知道了什么。
　　他抽了支烟，决定去找护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