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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第 6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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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下的饵粉和虾砖,一旦诱得鱼开口,对钓技精纯的人而言,无异于捡豆儿。
是以接下来的半个多小时,桑湉基本是连竿上。
又因钓组上绑得鱼钩多,一鱼中后桑湉收都懒得收,绕线杯打开,她随水流加之以线控,总要自觉无空钩可咬了,方最后聚总提吊。
她估量得没错,这里最多大甲鯵和黄鳍鲷,间或三两条蓝圆鯵,平均重量六七磅,个头儿都不小。
但你以为这样她就成黑马了?错!
酒店宴会厅里,除了星野丰,甚至没第二个人赌她能拿到好名次。
那帮怀揣重金来赌鱼的大佬们,看她更像看一场美轮美奂的秀。
他们承认她有胆色,然而惊艳的开门红,动摇不了那帮男看客们对女性固有的轻视。
毕竟,女人在体力上先天占弱势,他们才不信桑湉能一路坚持到赛终。
况且,三十五名里选手里,不算桑湉,去掉已弃赛的二十一名,剩下的十三名可都不是吃素的。
他们不仅是亚洲矶钓圈赫赫有名的翘楚级人物,其中有三位,更分别是上一届冠军,上一届亚军,上上届冠军。
如此劲敌环伺,没人下注给桑湉,也就理所当然了。
不过这些桑湉既不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在乎。此刻她正在收钓具,预备换钓点。
大鬼礁矶钓赛允许选手在比赛过程中卸渔获。
将钓具拾掇完,桑湉向摄像打了个双掌对接朝天的手势。
渡边看到,立马用绳子吊下来一只标有桑湉赛号的活鱼袋,桑湉把软式冰箱里的鱼一条条倾入活鱼袋,心里估算总重不会低于二百磅,她还是很满意哒。
下一个钓点在大岛礁西南端,桑湉有两个选择去那边:
一,爬回她原先下来的点,翻过罅隙走到即定钓点大致方位,再翻过罅隙爬下去;
二,直接爬过去。
略权衡,桑湉选一。虽然一比较折腾,更不如二炫酷搏眼球,但省体力。
这很重要!
渡边等人一见桑湉上来,兴奋坏了。他们可不管下注那帮大佬们怎么看。对于身临其境的他们而言,桑湉就是神奇女侠般的存在。
——秒杀一众汉子,且没神器加持!
镜头对准桑湉,渡边问桑湉要不要歇歇。桑湉说不用,她还没累。
草翦挤过来,递给她一瓶水。桑湉也不客气,掀开面巾拧开盖就灌。
她也不担心会再被吓尿了——她体内所有水份都特么经由汗腺排出了!
一瓶水顷刻见底,桑湉抹抹嘴,道声谢,蒙好面巾,火速向西南方进军。
大鬼礁西南端,历届没有选手做过钓。
按星野丰的分析,那里是乱礁外侧,水下地形复杂,深浅莫测,钓前需用光砣浮标测试不说,还极易挂底。
至关键的一点,那里地势低,是整个大鬼礁周边,潮水最先淹没之处。你说费劲巴拉好不容易过去,钓了没一会儿,就得换钓点,多不划算啊?
故而其他钓手宁愿像她适才那样,在峭壁凹岬处艰难寻找落脚点,也不愿意折腾到彼处做钓。
可桑湉自有她打算。
彻底克服恐惧心理后,这次她向下腾挪的速度比上一次快许多,噌噌噌不大工夫,就到了那一片乱礁滩。
六点整。从潮汐预报表来看,今日第一次涨落潮时间分别为6:24,12:36。
桑湉尚有一些时间给自己找合适安全的落脚点。
而乱礁滩里多乱礁,无数怪异奇突的礁石朝天耸立。桑湉视线扫来扫去,直到将乱礁滩整个扫遍,方相中了一根竹笋一样三米多高的礁石。
一路上跃下跳跑过去,桑湉几下蹿到礁石顶。礁石顶一如笋尖般,既没法儿坐也没法儿站。所幸矶钓必须穿钉鞋,桑湉遂双腿跨过礁石顶,双膝半屈、两脚牢牢钉在礁石顶端往下二尺的岩缝中。
这姿势,与扎马无异。
EC120直升机上,负责航拍的摄像不由担忧地嘀咕:“这样也行?别等下撑不住,摔下去……”
宫崎屻闻言想:不,才不会!
他的乙女若无扎实的下盘基本功,那天“海女丸”上就做不到硬桥硬马一小时,独力搏金|枪,更遑论她无敌彪悍的站立技……
愚蠢的人类啊,等着对桑桑刮目吧!宫崎少爷翻了个小白眼。
桑湉适才下来没有带竿包,而是选了三根5.3米重矶竿别在专为矶钓、路亚设计的腰带锁扣上。饵袋和软式冰箱倒是都带了,被她交叉固定在了笋状礁石上。
在乱礁外侧矶钓,讲究得是“进二退七”,这会儿大潮初起,她要赶紧做准备。
掀开饵袋,桑湉先撒饵打窝子,随后是配钓组。钓组她仅换了只3000型刹掣式绕线轮,其它都没变。
钓组配好,她用光砣浮标探底测钓棚。潮位堪堪过一,她心里已有了大致的约摸。
对渔猎人而言,水下世界同陆地上有一点是相同的,即在陆地上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水下,则是越莫测的水情,往往越爱有种类繁多的底栖大鱼藏匿。所以桑湉选择这里做第二钓点,为得就是主攻深水大鱼。
当然,在这里作钓,对人的心理承受力绝对是挑战。
迎头而来的疯狗浪,每一次疾涌都仿佛带着吞天噬地的狂暴。周围礁壁呈半月形内凹,轰轰如雷的潮声,伴着尖啸劲冽的风声,潮声、风声撞在兀诡峭陡礁壁,回声迴环如同魑魅歌哭。
也亏得桑湉备得家什全,自腰包里摸出一对耳塞,桑湉索性把两耳紧紧塞实喽。乍然清静的世界,一如看恐怖片不开音效,受惊扰的程度便大打折扣。
七点整,不愧是18.6年一遇的天文大潮,短短时间潮位已过二。
桑湉直立笋礁顶部,紧紧交握竿柄,重矶竿呈V字形悠悠旋转,带动钓组以水平状随之旋转。
重矶竿转至第四圈,桑湉遽变竿势为直线,复猛地抛投、放母线,砣和钓组倏然疾速飞出——好一记利落的旋抛法!
长柄宽门钩上的饵,分挂南极虾、鲻鱼块、沙蚕、蚯蚓球。如此活色生香,相较于路亚拟饵,好次得不要太多。
以致桑湉只需把路亚那套手法,使出来三分就妥妥诱得那些馋嘴的鱼上钩。
如今她拚得,不过是体力,毅力,与胆色。
仿佛须臾间,潮位已漫至桑湉栖身的笋礁底。巨大的潮差,掀起浊浪涛天。
桑湉却全然无视,只身形坚笃不断挥竿旋抛。
多好的时机,大潮使笋礁方圆十米皆成漩流区,溶氧量极高,最适鱼群索饵。
而她听不到,此刻不止又有四名选手弃赛,大鬼礁北端还有一名选手落水,搜救人员和其中一架EC120直升机正全力救援。
她亦不知道,宴会厅大屏幕前,无数看客被刺激得手心冒汗,镜头每每切换到她上鱼,都响起连绵的惊叹。
大章红,长颌鰆鯵,大头鳕,黄条鰤,红鳍鲷,赤点大石斑,大魣……
这些日本海域已不多见,常成群作远程洄游的深海凶猛掠食性鱼种,一尾尾被桑湉抄起落袋。
尽管还是木有人给她下注,但她在整个亚洲矶钓圈,将再也不可能是寂寂无名之辈。
软式冰箱很快装满。桑湉又做了个双掌对接朝天的手势。剩下的那架EC120直升机,立马低空飞至,悬梯放下,拴着活鱼袋,桑湉弓腰,用长柄止血钳把鱼一条条叉进活鱼袋。
舱门处,宫崎屻对住扬声器喊:“桑桑,这里太危险,妳不能再钓了!!”
潮水已漫至桑湉所在笋礁一多半高度。纵使桑湉听不到宫崎屻在说什么,也晓得她须得另换落脚点了。
她一早瞄好距笋礁二十多米远的一处З形礁崖,那里比笋礁还高出六七米,当可撑到潮位至高点。
向宫崎屻挥挥手,桑湉示意他快走快走。直升机盘旋飞远。
桑湉将软式冰箱和饵袋背挎在肩,摘下抓钩,放出绳索,凌空旋转、抛掷。
抓钩钩尖“呼”的一声又直又准牢牢勾住З形礁崖边角。
桑湉拽拽绳索绷实了,确定与腰带相连的钢环绝不会松脱,又自置物箱摸出潜水镜戴好,旋即拉下面罩深吸一口气,戴着防护手套的双手紧紧握住绳索,自笋礁顶部向下纵身一跃——
因为桑湉是此次矶钓赛唯一的女选手,又有宫崎少爷私底的“关照”,赛况同步播放过程中,切给桑湉的镜头相对多许多。
桑湉这一跃,酒店宴会厅,大鬼礁礁顶,直升飞机上,以及网上所有瓜众们,哪怕明知在水的浮力作用下,桑湉不会被摔伤,亦不会被冲走,还是俱齐齐发出惊呼声。
便连星野丰,亦瞬间攥紧了拳头黑了脸。
片刻后,仿似定格的镜头中,那一片赤黄发乌的浊浪里,现出桑湉亮橙色的头盔。
接着,就见她双手不断交替吊着绳索一点点靠近З形礁崖,再接着,就见她敏捷如猿攀爬至崖顶。
宴会厅里这时有人疑惑地问:“为什么她不一开始就去那里作钓呢?”
素来内敛的星野丰,不由缓声答:“因为那里的地形构造,要在潮位进五后,方可成为‘鱼道’必经的漩流区。”
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就是矶钓的奥妙所在。
也唯有真正优秀的渔猎人,才能精准计算,步步为营。
З形礁崖一角,桑湉摘下潜水镜。矶钓服和涉水裤面料都防水。然而矶钓服和涉水裤里头,被汗溻透的内衣和纸尿裤,水涝涝粘在身上到底啥滋味儿,真是sei难受sei知道!
头盔不防水,头盔里湿嗒嗒的头发,也特么的让人恨不能一把薅下头盔将头发拆散了!
还有自钉鞋鞋帮处亦渗了不少海水在鞋窠儿,脚趾脚掌叽咕叽咕的,各种不得劲儿!
忍耐,再忍耐,桑湉如是对自己说,一如忍耐这险恶多舛的人生。不到最后关头,绝不言放弃!
另换了一块面巾桑湉重新蒙住脸,偏光镜戴好,食指扣住母线,对准正前方海面,以铅砣为先导的长钓组直直抛出。
长柄宽门钩这次只拴整条滩涂鱼和南极虾,绕线环翻转,她盘膝而坐。
在她,是稍作休息,在众人眼里,则一派悠然。
时近八点。潮位已逾700cm。脚下汪洋似被海神三叉戟兜底狂掀。
初夏,海水温度很暖。大潮裹挟无数浮游甲壳生物和小型鱼类浪聚在此。
长柄宽门钩上的饵第三次被吃。桑湉不急,她知道是亚热带底栖软骨鱼群来了。
诱饵勺舀起饵袋里的滩涂鱼和南极虾碎肉,桑湉耐心地抛饵扬竿做诱|惑。
不大工夫,顶着潮头与浪花,无数蝠鲼跃出水面鸟儿般滑翔。它们有宽大的胸鳍,蝙蝠翼一样,滑翔一段漂亮地来个空翻,再“砰”地落入水里。
成千上万条蝠鲼,此起彼伏地飞跃、滑翔、空翻、落水,场面可谓极壮观。
摄像机镜头拉近,观看诸人都猜测:这下,这个女钓手,要大开杀戒了吧?
有鱼重重咬口。收线时巨大的抗力,让竿腰以弧形弯起。
桑湉起身,竿梢死死抵在腹间的钢制肚顶圈,明明应该扬竿再补一枪,她偏没有,而是不疾不徐地收放线,与之温和地较着力。
EC120直升机上宫崎屻不禁想:丫头怎么转性儿了?
大概十分钟,一尾身长逾两米的蝠鲼被拽得半冒出水面。
如此巨物,软式冰箱明显装不下。直升机飞近,宫崎屻作为主办方成员,理直气壮顺着悬梯下到З形礁崖上。
这也是比赛规则之一:一旦猎到巨物,主办方人员有权直接拖走赛后一并算总重。
桑湉见了宫崎屻,却拔下耳塞说:“我想先称重,然后放了它,可以么?”
海潮声太大,宫崎屻掀开头盔拉下面巾凑近桑湉问妳说什么?
桑湉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宫崎屻问:“为什么?”
桑湉说:“因为它们是濒危鱼种啊!”
宫崎屻笑了笑。濒危?蓝鳍金|枪也濒危,妳钓它时咋没见丝毫手软捏?黄条鰤日本海域十几年没见过超十磅的了,妳不也面不改色给扔软式冰箱里头了?
桑湉还在控着鱼。宫崎屻自旁一把亦掀开她头盔拉下她面巾,附唇挨着她耳廓说:“我要听真正的理由,桑桑。”
桑湉默了默,说:“我喜欢它们……”
曾经在小安的列斯群岛,她与许多蝠鲼一起嬉戏过。虽然它们的英文名又叫魔鬼魟,样子看起来又凶又吓人,但其实它们性子温顺而懒散。
吃东西时,它们会用头部的前鳍把食物缓慢拨进它们的嘴里头,样子别提多萌了。与它们潜游得久了,它们还会好奇的孩子般,拿胸鳍碰碰身边人,亦允许身边人碰它们。
它们承载了她最美好的回忆:“我不想真的伤它们。如果这与赛制有冲突,我不钓它们就是了。”
她说话的语气,何其像稚儿在维护心爱的毛绒玩具。
宫崎屻索性连她的偏光镜亦向下压了压,直视着她眼睛问:“妳这算强盗发了善心么?”
桑湉自嘲一哂:“你说是,就是吧……”
抬手扶正她偏光镜,宫崎屻柔软双唇擦了擦她耳垂:“好,我会如妳所愿,桑桑。”
打开对讲机,宫崎屻把桑湉的意思转达给领队,领队再转达给主办方负责人。
几乎是马上,基于保护海洋濒危物种的理由,主办方负责人准了她请求。
毕竟,渔获是桑湉亲手钓上的,那么无论是选择称重后放流,抑或赛后统一去拍卖,都是钓手不违赛制的自由。
桑湉舒了一口气:“谢谢你。”
宫崎屻半是认真半是调侃地回:“谢我,不如亲亲我。”
桑湉:“滚!”再无暇跟他逗闷子。
宫崎屻替她戴好面巾和头盔:“妳真是过河拆桥啊,乙女。”
小心翼翼把那尾蝠鲼拉近提起,桑湉半跪在礁顶用止血钳卸掉鱼唇里的长柄宽门钩。
称重不能用她的秤,宫崎屻自腰带解下自己的称鱼秤。
桑湉放下矶钓竿,左手紧紧揿实鱼唇右掌捏鱼鳍,百八十磅不断挣扎的蝠鲼,她hold起来全然无压力,还能兼顾细长鱼尾上甩来甩去的毒棘,不令其刮到宫崎屻。
宴会厅里有人就议论:“这女人简直太可怕!”
一旁另一人附和:“可不,哪个男的敢找她才怪!”
说话的是两个印度人,星野丰恰巧懂几句印度语。
抿抿唇,星野教授冷淡淡以印度语来一句:“是啊,你们印度男人最好祈祷不要遇到她,否则被性别歧视的就是你们自己了。”
俩阿三:“……”
蓦地用称鱼秤尖锐弯钩刺穿蝠鲼鱼唇宫崎屻速度过了秤,93.86磅。对这个种类的蝠鲼而言算是小型鱼。
宫崎屻随即用对讲机报重量。
桑湉摘掉称鱼秤钩刺举起蝠鲼向着礁底远远一抛。
蝠鲼死里逃生展开双鳍一脑袋扎到水下了。
但其它的蝠鲼依然在争抢美味的饵料。
于是接下来桑湉钓、宫崎屻称配合得不要太默契。
八点二十分。潮位漫至最高点。З形礁崖顶端以下两米皆被水覆没。
整个乱礁滩,一片汤汤如沸的疾浪。四面八方俱是轰鸣与潮啸。
摄像机俯拍镜头下,桑湉与宫崎屻栖身的礁崖顶,似沧海一粟般危悚而惊险。
当桑湉把第十一尾蝠鲼放流后,她揽过宫崎屻头拔下他一侧耳塞朝他吼:“你怕吗?怕就先走!”
宫崎屻摇摇头,亦拔下她一侧耳塞朝她吼:“桑桑不怕我自然也不怕!”
桑湉再吼:“好样的!”
宫崎屻吼回她:“我会陪着妳!”
桑湉点点头,将耳塞塞回他耳孔,又替他换上潜水镜。
尔后她抖开安全绳。安全绳一端绕着她腰打好双套结,另一端绕过宫崎屻的腰缠紧亦打了双套结,这意味着如果他落水,她也会随着他一起。
宫崎屻喉咙哽了哽,不是他善感,是当此境况人的情绪很容易就失控。
“不,桑桑……”宫崎屻喃喃握住桑湉手,“不用,真不用……”
桑湉听不见他说什么,反手回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先向他心窝处擂了擂,复向她心窝处擂了擂。
酒店宴会厅,星野丰看到这一幕,忽而心痛如刀绞。
桑湉做得是他们队里昔日盟誓的手语——同进同退,是为战友。
所以那一年,他骤然失足时,是厉桀一把薅住他,奋力推向一旁缓坡处。而厉桀自己则因用力过猛一脚踩坍承重点,从立陡山崖直坠入涧谷……
救赎。
人人都需、都在寻找着救赎。
这么多年,桑湉也好,薰酱也好,包括丝丝和加濑们,都认为他在克尽故人情。
事实却是他一直在赎罪——
赎他完好无损的生之罪,赎老友因他以致的残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