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街·灯火阑珊》梅三有语

48、Hidden clouds 48

　　白色的雪花在空中飘荡着，纷纷扬扬。
　　比利低下头，眼前是一道道交错的车辙，雪花纷飞，挡住了他视线。
　　他不知道那些黑车的轿车到底都驶向了哪里，只得无措地在原地打着圈。因为喝了太多的酒，脚步有些踉跄，他跌跌滑滑了几回，可还是坚持又跑出了几条街，只凭着直觉，找寻那个人离去的方向。
　　他做了什么？他疯了吗？他怎么可以说出那些话？
　　纷乱的思绪涌动在他的脑海，他甚至还没理清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意识，才做出那种回答，而且该死的，那个人……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纽约，出现在King's Castle？他不是应该在美国的另一端，在休斯顿陪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一家人和乐融融地过着圣诞吗？
　　他现在的脑子里是一片混沌，乱如麻团，如果有时间能够停下来，他真想将方才几分钟以前发生的事重新地好好捋一捋，然后，再狠狠地给自己几个巴掌。
　　其实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为自己这一段原本就无法抓在手里的美梦划上了一个句点，可偏偏又是在他措手不及的时候，让事态的发展，悄然驶向了命运已安排好的走向。
　　真是应了那句话，不该是你的，就不要妄想。
　　摩兰奇带着嘻笑的口气问他，“嘿，你不会……真爱上那家伙了吧？”
　　听到这里，比利只觉得心口一紧，带着隐隐的刺痛。
　　罗杰的劝告，柯里弗的警告，还有帕瓦兹的威胁以及众多人的鄙夷，他们这些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道符咒在他的大脑中环绕。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比利·希尔，你是谁？
　　在经历了这么多过后，你是否还有权力来追求一段美好的幸福？纵使它在天边，它遥不可及，它永远都不会属于你，它对你来说……只是一个泡影。
　　美好的事物总是短暂的，正如圣诞前夕两人参加的那次蒙面舞会，他们在众人面前起舞，默契的舞步，心灵的交织，华丽的服饰和炫彩的舞姿为两人制造了永不会磨去的回忆，可是当午夜散场，他们摘下面具，众人离去的身后，他仍旧还是被打回了原形。
　　正如童话世界里的结局一样，午夜的钟声一响，南瓜车不见了，他穿着破旧褴褛的衣裳，回到了他的鸽子窝，唯一不同的是，他没有丢下玻璃鞋，而雷纳德……也不是什么王子。
　　“都是假的，从一开始……就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声音太小，摩兰奇根本没听清比利在讲什么，下意识地重新又问了一遍。
　　比利把手从眼睛上拿开，手心里有点湿，他不知道那到底是酒，还是其他的什么。
　　然后他给自己又续上了一杯酒，提起来，轻轻地摇动着酒杯。
　　“你说得对，摩兰奇少爷，钱……真是个好东西，为了这个好东西，真的……什么都可以出卖。”他低着头，轻声笑了笑，“摩兰奇少爷，你喜欢做梦吗？”
　　“那当然要看是做什么梦。”
　　“对，没人喜欢恶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谁都想做个美梦，就算明知道不真实，可还是喜欢做。”
　　“废话！”摩兰奇的声音有些慵懒，他打了个哈欠，靠进了沙发里。
　　比利哼笑了两声，咂咂嘴，一举头，喝光了杯子里的酒。
　　这个时候，三瓶伏特加已经喝完了，他丝毫没有犹豫，啪地一下，又开了第四瓶。
　　一边倒酒，一边笑问，“摩兰奇少爷，你知道我都有什么本事吗？”
　　“什么本事？”
　　“讲故事。”
　　“讲故事？呵，这算什么本事？”摩兰奇摆摆手，一脸的不屑。
　　比利却低下了头，看着杯子里的酒，包房里的彩灯在里面映出了炫彩的颜色，一闪一闪，叫人眼前一片朦胧。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摩兰奇少爷，或许你不知道，其实……我很会编故事，真的，我很会编，帕瓦兹说我很会演戏，对，他说得没错，其实我这个人……一直都在演戏，演了很多个角色，演别人，也演我自己……”他自嘲地低声哂笑，用手抹了一把潮乎乎的眼睛，感觉嗓子里有点干，端起杯又抿了一口。
　　这时候，房间里突然涌进了一些吵杂的音乐声，紧接着又消失了，像是有人在房间里走动，比利以为是加比，没太在意，依旧低着头，继续讲着。“我给很多人都讲过故事，讲过很多，他们付钱，我就讲，讲他们喜欢听的，有开心的，不开心的，欢快的，悲伤的，很多很多，多得连我自己……都数不清！”
　　房间里静了一小会儿，然后听见摩兰奇故意拉长了声音，语气也颇为玩味地问道，“是吗？那……你给雷纳德讲过故事吗？”
　　比利听到这个名字，顿了一下，紧接着又哼笑回道，“当然，呵呵！而且我给他讲的还是一个……比较悲惨的故事，这个故事，我编了很久……很久，也很完美，完美到……连我自己都以为是真的。”
　　说完这些话，他把头低得更深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酒杯里反射出来的光，让他的眼角有了一丝丝的酸涩，更多的液体渐渐地涌了出来，让他有些控制不住。
　　他擦了一下眼睛，随手把酒杯放在了桌子上，用手指蘸了一些酒，看似随意地在桌子上划写着，一边写一边低声喃喃地说道，“他花了三千万，我当然要送他一个完美的故事，我得做一些特别的事，好让他记住我……”
　　房间里的气氛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寂静了许多，原以为摩兰奇不会再问什么了，可没想到他今天确实显得有点好奇。
　　“那你到底……有没有喜欢过那个家伙？”摩兰奇低声问他。
　　比利听完嗤地一下笑出了声，“摩兰奇少爷，你说什么呢？您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呵呵，这里是King's Castle，夜场，俱乐部，一个供人玩乐的场所，在这里的，只会有两种人，一种是妓，一种是客，这两种人之间……真的会有那种东西存在吗？喜欢……”他叹着气，摇了摇头，勾完了他所写的最后一个字母。
　　那行字母只有从他这个角度才能看得清，是Leonard，是雷纳德的名字。
　　看着这个人的名字，比利的手指略微有些颤抖，一直忍含在眼眶里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一涌而出，他没有出声，立即用手捂住了眼睛，吸了吸鼻子，打算强忍着继续跟摩兰奇聊下去，可还没等他说话，头顶上便传来一个人的声音，低沉浑厚，是那么的熟悉，却像一道霹雳一样，生生将比利定在了那里。
　　“这么说，倒是我想……多了。”
　　听到这个人的声音，比利的心跳如鼓，不敢相信地猛抬起了头，然后怔愣地望着那个人端正刚毅的脸和一双如深湖般颜色的眼睛，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于是伸出手碰了碰那个人的衣襟，这才知道，他眼前的一些，都是真实的。
　　“雷纳德……”比利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而此时的雷纳德正低着头，用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面无表情地盯着比利的脸，一动不动，片刻后，他稍稍挑动了一下眉梢，然后伸出手指在肩膀上弹了两下，比利这时才发现，那里居然还残留着未除去的雪，再靠近一些的话，甚至还能闻到空气中那股雪一样鲜凉的味道。
　　他进来得很匆忙，而且时间不长，所以自己的那些蠢话，他到底听去了多少？
　　比利慌忙地站了起来，“雷纳德，你……你怎么回来了？”
　　雷纳德看着他，又瞥了一眼坐在沙发里神情略微有些尴尬，却又隐藏不住脸上带着一丝复仇快感笑意的摩兰奇，淡淡地说道，“看样子我来的不是时候，很抱歉搅了两位的雅兴，我失陪，你们继续。”说完，他抬起脚就要往外走。
　　“雷纳德！”
　　比利再一次轻声叫住了他，他明白这种时候他必须得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却无从解释。
　　那些话，明明是酒话，疯话，明明地醉了之后的自我嘲讽，但这一刻，他又确实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是的，从听到雷纳德声音的那一刻起，他的酒就全醒了。
　　雷纳德转过身来，又看了他一眼，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了一个小盒子，搁在手里掂了掂，“回来的匆忙，不喜欢的话，就扔了吧！”
　　他把那个小盒子轻轻地放在了门口的台子上，随后转身，大力地打开了房门，疾步而去，这一系列动作决然而潇洒，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比利一时间就愣在了那，看着空空如野的双开大门，门外狂野的音乐声一浪高过一浪，还有众人的欢呼和口哨声，充斥着整个房间。
　　他的脑子乱极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捋不清，空气里还残留着雷纳德身上那淡淡的雪气的清凉，他闻到了，却只觉得痛彻心扉。
　　“雷纳德，雷纳德……”
　　再也顾不得其他，凌乱的脚步踢飞了桌子下面的空酒瓶，他大步从包房里跑了出去，经过大厅时，有两个人乐呵呵地朝他凑了过来，却被他一把推开。
　　“雷纳德，雷纳德……”
　　推开了King's Castle的大门，门前有几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同时开动，却驶向了两端各自不同的方向。
　　雪还在下着，那些车开得并不快，但是他根本无法分辨出雷纳德到底坐的是哪一辆，所以他只能看着那些车辆开动起来，茫然地注视着它们一辆辆地离去。
　　比利突然感觉到，有一些东西正从他的心口渐渐消散，就像是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流出来的，是热呼呼鲜红的血液。
　　他拼命地奔跑，跑过了一条又一条大街，凭感觉去追逐，雪花迎面扑来，遮住了他的视线，飞入了他的眼睛，和眼泪混在了一起。
　　最终，他停下了脚步，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气。
　　车流由他身旁驶过，一辆接着一辆，他仿若无视，伸直了腰，往回走。
　　一辆红色的跑车停在了他的身旁，车子上走下来一个人，拽住了他的胳膊，他甩了两下，没有甩掉，于是执拗地转向了另一边。
　　“嘿嘿，差不多就行了，我可是特意追出来找你的。”
　　比利没有理他，硬是从外套里抽出了胳膊，挣脱了出来。
　　“嘿，Billy！”摩兰奇手里拎着外套又快步赶了上来，给他披上，“行，我知道这个玩笑开大了，但那些话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逼你的！”
　　比利倏然站定，片刻后慢慢转过头，面向摩兰奇，眼神里即没有愤怒也没有显现出悲伤，他只是很安静地看着他，神情中带着一丝落寞。
　　摩兰奇看着他，使劲抓了一把头发，有点焦急地在原地转了个圈，“行了，我说对不起行吗？他进来的时候我本来是想提醒你的，但一想到要不是因为他埃迪就不会留在意大利，我气就不打一处来，而且，而且我哪知道你会说出那些话？”
　　比利那双无神的眼睛终于动了动，跟摩兰奇凝视了片刻之后，朝着他点了点头，“没关系，摩兰奇少爷，没关系，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挺好！”
　　摩兰奇听他这句话有点搞不清逻辑，直怀疑他是不是有点冻傻了。
　　“那个……”他使劲挠了挠头，“行了，我送你去找他，你就跟他解释说你喝多了，满嘴的胡话，走吧！”
　　他揽住他的肩头要往车的那个方向走，可比利的脚就像是冻在了雪地里，一动不动。
　　“怎么了？”摩兰奇诧异地看着他。
　　比利却扯动着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了一点笑意，“摩兰奇少爷，我说了，这样挺好，真的，挺好！”说完他嘴唇又止不住微微颤抖了几下，猛吸了两下鼻子后，朝摩兰奇摆了摆手，“很抱歉，摩兰奇少爷，我今天……可能不能陪您了，很抱歉，再见！”
　　说完，他转过身大步朝前走去，任摩兰奇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始终都没有回过头。
　　雪越下越大，他的脚步也越来越沉，似乎刚才真的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
　　他茫然地走着，毫无方向感，不知不觉中仿佛错过了什么，但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再去理会。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靠在了一棵大树上，气喘嘘嘘地看着眼前远去的车群和……纷飞的雪。
　　白茫茫的世界，满街的霓虹，圣诞节的节日气息还在延续，可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孤独和冷。
　　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家，还丢了手中……最珍爱的玩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