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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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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心堡”回家的路上,有句话一直在我耳边回响。
开始很模糊,声调游移不定,仿佛从泥土底下传来的敲击声。然而它的音色慢慢地改变着,最后对上了我记忆中的频率。
――它死了!它死了!!你们杀死它了!!!
大约10多年以前,城市里开始流行养狗。弄堂里地方虽然狭小,但是空间就象海绵里的水,只要挤,总是有的。10号前客堂里的刘家养了一只黑狗。开始很小很可爱。渐渐就长出个头来。弄堂里的孩子见刘家的儿子威风凛凛地牵着超过他腰部高度的“贝贝”出来溜跶,常常兴奋地一路追着看。
不久,就有人告到市容监察部门。而后来了一次整治。那是个阴天,我正在窗前复习功课,做考试前最后的冲刺。停在楼下的小卡车上的铁笼子里装满了捕获的无证小型犬,惨叫声尖锐刺耳,撕裂着我的神经。而体重身长超标的大型犬,全部当场处理掉。没有犬证的贝贝在弄堂的空地上被绳圈套住,准备勒死后装车带走。它身强体壮,生性却很温顺,直到绳索开始绞紧才悲鸣挣扎。围观的邻居很多。刘家的儿子闷在屋里哭。他家的大人一个也没有露面。
贝贝挣扎着,几乎拖倒了绞绳索的人。邻居们看到人狗相斗的场面,不时发出哄笑声。狼狈不堪的市容监察队队员终于恼羞成怒,其中一个人抓过一把特制的长柄弯刀,向贝贝的肚子砍去。第一刀没有刺穿厚厚的皮毛,第二刀下去才见暗红的血从贝贝侧腹结实的肌肉中泉涌而出。巨大的狗发出垂死的吼叫,冲向握刀的人,把绞绳索的两个人拖倒在地,摔了个嘴啃泥。握刀的人慌了手脚,一阵乱砍,鲜血到处喷溅,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叫。我从楼上只见下面人头攒动,蝼蚁般四散逃命,又聚起,再散开。
这时,只见市容监察队员得意洋洋地一手拄着刀站着,一手抹着脸上的血。贝贝漆黑的身体倒在血泊中,肠子拖出身后一尺多远,四肢抽搐着,划拉着地上自己正在凝结的血。市容监察队员们招呼着收拾东西,让负责清扫弄堂的老师傅准备打扫。他们回到车上取下装死狗的麻袋时,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离开了人群,突兀地立在血泊里。
身材瘦小、皮肤黝黑的男孩吃力地抱起正在慢慢变冷的狗尸,被砍碎的狗头垂在他的臂弯里,污血顺着他的衬衫成片地往下流,浸透了他的长裤和跑鞋。
有女人啧啧的声音说:“作孽呀!衣服弄得脏成这样!”
有男人嘻笑的声音说:“小赤佬(小家伙)!外公外婆没给你肉吃,想吃狗肉啦?”
然而最终所有的声音都安静下来,只有男孩绝望的喊叫:“它死了!它死了!!你们杀死它了!!!”
市容监察队队员从男孩手里抢过死狗,不免又挣扎扭打一番,有人滑倒在血泊中,沾了一身血腥。围观的邻居们的哄笑和队员们怒气冲冲的斥骂盖过了男孩的声音。
我冲到厕所间,扶住马桶水箱盖,剧烈地干呕起来。耳边仍然回响着男孩悲愤的质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它?为什么…”
那件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9月26日周四
早上我很早就醒了。仰躺在床上消磨了一会儿,无聊地等天亮。但是当我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下楼去推自行车准备上班的时候,发现自行车一点气也没有了。我低声咒骂了在马路上撒玻璃屑的修车摊主几声,无奈地步行去黄陂路乘地铁。
上班的高峰时间地铁里人很多。我在自动售票机前摸口袋里的硬币的时候,目光无意中落在一个正在检票口内侧徘徊的年轻男子身上。他中等个子,穿着深红色T恤衫,头上戴着藏青色的棒球帽,高颧骨,细长的眉眼,皮肤很白净。见我注意到他,马上转过身去朝另一个方向走。但等我买好票子走近自动检票口的时候,看到他仍然朝着这个方向走回来。
我的第一个想法是:也许是个小偷。我伸手摸了摸了包的拉链,把包紧紧夹在腋下。
就在这时,一个穿黑色无袖T恤衫和橄榄色宽松中裤的年轻男子迈着不紧不慢的大步从栏杆外走过。一头略带棕色的卷发随着他的脚步有节奏地飘动。他隔着栏杆递给戴棒球帽的人一包东西,很快地擦身而过。我回头往他离去的方向张望,背后急于上班的人推了我一把,发出怨怒的咕哝。我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快步走过检票口,再往那里看去,那人早就隐没在潮水般的上班人群中不见了。我停步四顾,再也看不到戴棒球帽的人的影子。
包还好好地夹在我腋下。我摸了摸裤袋里的零钱,顺着人潮往上车的方向走。
毋庸置疑,我今天是迟到了。因为迟到了不少时间,所以急也没有什么用。当我慢吞吞地换着白大衣的时候,金医生打开更衣室的门进来泡茶。看到我,他过早累积了皱纹的脸上堆起了笑容:“啊呀!小朱啊,昨天睡得太晚了吗?”
“唔…没有…”我扣上钮扣,随口应道。
“呐…有一句老话,说起来是老生常谈,其实还是挺重要的嘛。”他悠悠地吹着大号雀巢咖啡伴侣瓶子里的热水上漂浮的茶叶,仿佛是不愿意让我注意到他在对我说话。
他这种腔调就是让人讨厌。我穿好衣服,锁上柜子,假装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
“小朱,”金医生对着茶杯说,“那个自动基因分析仪的说明书…”
“噢。”我干巴巴地应了一声。
他接着说:“昨天那个公司的工程师已经把它全部安装到位。今天最好开始调试。说明书要详细地看一看。上周的常规报告也要今天核对完,还有加急的报告也要写完。另外,可能还有昨天晚上送来的标本,需要加急做出来。”
我同样简短地应了一声:“噢。”
“小朱,呵呵,我知道你很努力,”金医生脸上的笑容没有减少半分,“不过呢,工作时要开心一点。俗话说,干一行要爱一行嘛!虽然,我们做实验室的不象他们做现场的,可以到处跑,在警察面前说话更有份量,还有特殊津贴。但是上班比较稳定,奖金也不少,不用在死人堆里扎着,这个工作还是有许多好处的嘛!如果你工作的时候高兴一些,对工作的热情也能持久一些,不用象现在这样,单纯为完成任务。呵呵呵呵,你还年轻,还要工作许多年…”
我说:“我会去把工作做完的。”然后快步走出更衣室,一头扎进实验室。
我早就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还是太年轻,有太多幻想。开始工作以后才知道很多事情和自己想象得完全不一样。我现在的工作,和大学实验室里的研究人员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区别就是报告单上鲜红的司法鉴定章比大学实验室的公章更触目一点。现在我整天面对民事法庭的取证律师,为怀疑自己被戴了绿帽子的丈夫们检验他们是否白白抚养了别人的孩子,为想要惩罚用情不专的丈夫的妻子们检验可疑的精斑里是否混有某个异性的DNA。为警官、检察官、公诉人们做的最直接的事情也是验证□□犯身份之类混杂过多情绪因素的活计。这样的工作让我感觉离最初的目标是那么的远,仿佛我就注定了做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呆在白色的象牙塔般的堡垒里,消散在实验室带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的空气中。
在死亡的气息弥漫在这个比海沟还要深不见底、比丛林更多猛兽的大都市里的时候,只是这样度过无聊的一天又一天,这种无助和无奈的感觉,使本来还算清闲的工作也很容易让我疲惫。
我草草地在食堂吃了一点饭,就到图书馆去看书,直到图书馆关门为止。从图书馆出来,顺路到超市买了几样零碎东西,一路闲逛去乘地铁。
下班高峰已过,地铁里的人流明显减少了。所以我很容易认出靠着地铁车厢中央的扶手细柱站着,脸望向窗外黑沉沉的水泥壁的人就是我早上在黄陂路地铁站看到的戴棒球帽的年轻男子。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脱了帽子,穿着蓝色的条纹衬衫,钮扣扣到下巴,手里拎着印有“星球大战前传II”宣传图的GIODANNO服饰专卖店大号塑料袋。这次他好象挺累了,细长的双眼半闭着,没有躲避我的目光。
他和我一样在黄陂路站下了车,在我前面悠闲地走着,好象虽然逛了很久的马路,但是买到了称心如意的东西,所以脚步轻快的样子。纯粹出于好奇,我在他身后慢慢地走着。
从自动扶梯上来,走到有检票出站处的大厅时,他闲逛般走近一处栏杆。在这里,为了出站而开始掏口袋里的地铁票的人形成了一个暂时的密度不高的小群体。就在这时,留着棕色卷发的男子突然从岔道里大步走出,隔着护栏很快地擦过年轻人,转眼间大号塑料袋已经到了那人手里。我吃了一惊,正要叫喊,年轻人很快地走过出站口,朝前走下通往反向地铁的楼梯。脚下的地铁通道传来反向地铁到站的震动和隆隆声。广播也开始报站。只消几秒钟,他就随车离去,无影无踪。
我转头看见提着大号塑料袋的卷发男子向我要走的方向而去。我尽快把塑料的车票插进自动检票机,推开转栏出站,急急地往那人的方向追去。
虽然我眼见他前进的方向,似乎也没有耽搁多久。但是到了地面,就只见他远远的背影,穿过一条马路,走进拆除了一大片民居后新建的太平桥绿地。在这钢筋水泥的森林的环抱下,这片开方式绿地的人工的浅湖和新栽的瘦小的香樟颇显底气不足,完全没有阴森恐怖的气氛。我被好奇心的驱动着,追着那人一直往绿地深处走去。
当我在装饰成森林岩壁样的地下车库入口围墙背后的阴影里被一只有力的胳膊一把抓住,按在墙上掐住脖子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大大高估了本市的治安水平。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那人低低地吼道。
我挣扎着扭住对方的手腕,按照军训时乱七八糟塞进脑子的格斗术提脚踩他的脚背。闪避中,他的身体往前一冲,半长的卷发甩在我脸上,扑来一阵在阳光里暴晒过的气息。
“…泰安…”我从牙缝里挤出他的名字。
他吃了一惊,猛推了我一把,顺势退后半步,半侧着头仔细打量我的脸。把自己暴露在周围大楼的灯光的包围里。他长得几乎和我一样高了,身体精瘦,小麦色皮肤,丰润的嘴唇顽皮而不屑地微翘着,灼灼的目光让人想起大型猫科动物,但秀气的脸形缓和了他相貌中野性的张力。他很快甩了一下头发,用右手往脑后一捋,不快地说:“原来是你!鬼鬼祟祟地藏什么!老早好露面了!我量你也追不上!”
我哼了一声:“你才鬼鬼祟祟!干嘛把我往这种地方引?”
在路灯的光影下,他歪着脑袋看着我,如同打量奇怪事物的野猫。
我不满地说:“你以为追你很好玩?我早就玩腻了,你怎么还是一副小孩子样,一点也长不大?”
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我饿了。”
我叹了口气:“我也是!算了,不跟你搞脑子了。买东西吃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