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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离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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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太后薨逝,宫人虽早有准备,可是真的到了这一刻来临的时候,宫城里还是无法避免地隐隐颤动了。消息传到光华宫时,是在午后,彼时接檐不在宫中,扫雪十分悠闲地正在为庾贵妃染指甲。来报信的小太监面色戚戚,把表情很好地控制在了欲泣未泣的微妙瞬间,使观者动容却也能与他一起克制。
庾觅登时抖了抖手,染了一半的指甲半红不红,还透出甲下苍白的颜色来,还真是、难看啊,“卸了吧……”
小太监半是不愿地接过扫雪暗中塞进他怀中的赏赐,连连道了好些声谢,便退下了。
扫雪便开始着手给她的贵妃娘娘卸甲上的颜色,心里有些不舍:若是能反复再染几次,一定能成非常好看的红,就像把天边的晚霞剪下了安置在这片指尖一般。
“太后娘娘怎么就这么西去了呢……”庾觅的话是一声叹息,这叹息却空洞得苍白,太后于她,几乎只是一尊会呼吸会微笑的佛像。那个精致的素爱沉默的老人,即便是在请安问候和节日相聚时候,也只是温柔颔首,嘴里说着漂亮周到却没有意义的言语,以无比的端庄接受所有人的祝福礼拜。她是这座皇城之中地位最为高贵的老人,也是被这座皇城塑造出来的老人,因此她就像这座皇城一样,华美庄严,却静默凝滞。
庾觅空洞的叹息萦萦在侧,接下来的话语却有了实感,她微微蹙了眉,仿佛很是难以抉择的样子,她说:“可是那个孩子,休宁……”
那个一直陪伴在太后身边的孩子,那个帮助自己一步步成为贵妃的孩子,那么聪敏伶俐,一定是个能够受到太后喜爱的人。那样的人,要么会被要求殉葬,要么就是被派去守陵,可是前几日接檐曾经对自己说,休宁是怀有服侍自己的期望的。换言之,就是那个孩子明确表达了希望可以通过自己开口,让她继续留在宫中,留在这光华宫里。
庾觅只将话说了一半,便怔怔地看着指尖上逐渐消退的霞色,她在犹豫,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犹豫。
手上忙着的扫雪,嘴里也没有闲着,她探知了庾觅的犹豫,便毫不隐晦大大方方通透地说了出来:“娘娘如今是贵妃了,又有了皇子,难道不该按照自己的意思活一活了吗?”
这就是她犹豫的原因吗?庾觅只是抿着嘴唇,没有说话。
扫雪明白了这沉默中的迟疑,便再下一剂猛药,果断停了手中的忙碌,干脆跪下,“奴才斗胆,请娘娘就算不为自己,也为小皇子的未来多考虑考虑,万万不要引狼入室啊!”
有这么严重吗,庾觅内心动摇地愈发猛烈了,“扫雪,你这话、什么意思?”
“娘娘,您心心念念惦记的那个休宁,那样的机心,就是这光华宫里上上下下所有人加起来,恐怕也是难相抗衡。这些年来,从接檐进入光华宫的那一天开始,她虽远在寿康宫,却无一刻不洞悉咱们宫中的一切,无一件事情不插手管涉。说一句万死也不足惜的话,娘娘虽贵为贵妃,与一只牵线木偶又有什么区别?若说无奈出身不如意,过这样的日子也是唯一可行之法,娘娘习惯了,无所谓了。可是咱们的小皇子呢?他是堂堂正正的献国皇子,他的身上流淌着献国至高权者的血脉,如今看着皇上的恩宠,来日太子之位也不妨可以争一争。难道娘娘忍心,把那休宁请进来,让咱们的小皇子成为和娘娘一样的牵线木偶,过着一样听人遣派的人生……”
“够了!你住口!”
庾觅无法抑制地剧烈喘息起来,扫雪的话如根根棘词狠狠扎进心里,然后再有力一扯,拉出道道血痕来。这些年来,她以为自己安于这样坐享其成的日子,她以为自己乐于享用由他人安排得来的荣宠。但是今天,她突然发现,当把这样安逸的生活加在留甘那柔软的小身体上时,她竟连想也不敢想。
她,无法坐视别的手来编织她的儿子;她,无法容许别人来掌控她儿子的未来。她侧过头,看见属于自己的圆滚滚的小留甘坐在他那铺着锦缎的小床上,肉呼呼的两只小手正抓着一直金色小老虎布偶的两只耳朵,脸上的笑容纯粹幸福,又带着与生俱来的王者高贵。这时她仿佛突然之间明白了,当她不仅仅是一个宠妃,而同时也是一个母亲时,作为母亲的自己究竟该为自己贵为皇子的儿子,做出一个怎样的选择。
于是,她握紧拳头,让扫雪从地上站起来。
之后,她什么也没有说。
在这天的夜晚,那个周身素裹的女孩便造访了这座豪华的寝宫。
她推门进来,迈着缓慢的步子,脚边的裙摆便如流水般一圈圈漾开,那双脚上,各绣着一朵鲜红的牡丹花,在荡漾的水波中一闪一现。
她说,自己是来告别的。
她脸上的笑容邪似鬼魅,看不出一丁点儿的愤怒或哀伤,她只是挑选了最相悖于这身素服的表情挂在了脸上,是乡间社戏台上的面具,是暗夜里深渊中的一声声啼鸣。
庾觅忘了自己是贵妃,忘了这里是自己的光华宫。在这片昏暗烛火中的白衣女孩和她鞋上的鲜红牡丹,有着足以使人震颤的神秘力量。庾觅努力使自己的视线避开眼前的白色幻影,只一瞬间,她看见了在内室安然熟睡的留甘。
那个粉嫩、柔软的生命,不能容许任何人的拨弄与支配。她的留甘,是绝对可以仅凭自己的血统便能在深宫中自在生活的人;她的留甘,无需用自在去换取生存;她的留甘,不需要牵着木偶线的那只手。
所以,她豁出性命一般,让目光回到这个白色的身影上,嘴角竟也挂上了微微抽搐的,类似冷笑一般的表情,她对那个女孩说:“明日就该启程了吧,一路平安。”
那女孩似乎也有些意外,只是脸上的震惊一瞬即逝,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贵妃娘娘啊,您与我,何时才能再相见啊?”
何时再相见?
明明她已经病死在了前去守陵的路上,明明那样的再见根本就因为不可能,而在庾觅心中划伤了个安全的句号。
可是今日,当这四朵弯折的花瓣出现在这些破旧的衣服之下,出现在这所破败的房屋之中,庾觅的心脏近乎疯狂地跳动起来。
她不断对自己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可是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毫不留情地笑起来,那如远歌般缥缈的声音从氤氲着雾气的湖面上升腾起来,那个声音说,快要来了,快要来了。
门里出现了一个粗布身影。
逆着光线,看不清楚五官发髻。
那人肩上的医箱半开着,两只手上似乎有血迹,她很随意地将十指交叉着放在腹部,交叉的,染着血色的手指便也仿佛花瓣般绽放。
那人开口说:“梁公子,车上那位便是你的好友吧。我已经将他的血止住了。”
听她的语气,她仿佛是在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