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刑者》林賾流

3、Chapter.2 验尸官的忧郁

　　老旧公寓一隅，贴满雪白磁砖的低矮浴0室里站着一个法国男人，他的个头很高，必须弯着背才不至于碰到天花板，脊椎骨从他的后腰皮肤上一一突出，显得骨0瘦0如0柴。

　　新巴黎市虽然沿袭花都之名，主要语系居然是英语，其次还是德语，叫验0尸官这个世代都是法国人的巴黎市民情何以堪？新都市名由公0民投票表决，当初他从父母口0中知道0家乡之名胜出时还很得意，因为「旧巴黎」已经永远消失在地球表面了。

　　那是被欧陆居民称为「世0界0末0日」的奇异天灾。

　　大地与海洋毫无预警下陷张裂，像是某个精神失常的神祇拿起灾0难之刀往这个美丽的蓝色星球上恶意划了好几下，伤口成了能吸0入一切的深渊，其中一条深渊从葡萄牙的里0斯0本直达巴黎，无数土地与生物被深渊吞进肚子里，验0尸官的故乡法兰西三分之一国土消失无踪。

　　已经残破不堪的世界势力因此产生巨大变革，欧洲联0盟成0立的前五年，尼德兰根本还没出生，疲于战火的残存人类签订世界和平公约，以回避不同深渊的安全地带为文明核心致力保全自身。

　　这是个自扫门前雪的时代。

　　远东最有名的无法地带是台0湾和日本国的九洲，在于西欧就是旧法国，新巴黎市座落于距离西欧的第五深渊，勉勉强强说是安全的后援位置上，号称是人类文明最后的壁垒。

　　男人仔细抹上刮胡膏，自暴自弃地回想这段历0史。

　　他是难0民后代，真可笑，才不过四十年，人们彷佛遗忘深渊降临的日子有多难过。

　　父母在他小时候一直耳提面命，详细到诡异地反复描述尸体和饥饿，各式各样的奴0隶买卖，那时国界已经失去意义。还有怪物，许许多多的怪物，有些像人，有些是野兽，有些则完全无法形容。

　　为了新城市的秩序与信0仰，现代人类并不承认难0民在世界各地目击怪物的老旧记录，以集体歇斯底里带过，但大多数人私底下承认也许有某种生物极度危险，会变形与人类杂处并掠食疏忽大意的猎物。

　　尼德兰对着镜子刮掉胡渣，看着下垂而有些忧郁的长眉毛，深深的眼窝和突出的颧骨，嘴唇有些泛红，眸子颜色很淡，像酒瓶玻璃的灰绿色，加上一头乱糟糟的褐发，他从还是孩子时就是这副阴沉的长相。

　　医生已经警告他避免加重压力了，工作技术需要精准度，他这样增加药量着实不好，但是一天不吞下七八颗各种用途的药片，他连走路睡觉都有问题。

　　二十一世纪末被称为绝症的忧郁症，比不上战争和天灾瘟0疫带走的人命数字，却变成和感冒一样常见的顽强0精神疾病，一个完全健康的好人难以生存，因为统0治城市的贵0族崇尚病态美。

　　男人把刀片贴着眉毛，想了想还是没有动手，尽管流点血他会比较放松。

　　压力让人讨厌，偏偏他的工作场所里到处都是喜欢制0造压力的讨厌鬼，还有一个自以为是他朋友，叫作奥古斯都的新巴黎市公0民。那张两颗黑眼珠又圆又大的扁脸，根本就是个娘娘腔，对方居然还是个贵0族，因为工作需要，奥古斯都和尼德兰是双人搭档。

　　尼德兰目前担任的职业性质有点像是政0府的执0法密探，组0织代号叫做黑色绅士联0盟，他不知道为何要取这个名字，上个世纪革0命活动比烟火还灿烂，导致独0立自0治的新巴黎市还是很流行这种搞小圈圈的习俗。

　　黑色绅士联0盟，顾名思义，成员都是只招0收贵0族最低头衔「绅士」以上的人，不过绅士本身也有泛指贵0族男性的意思，尽是些可以忝不知耻自称绅士而不用交代职业，在欧洲联0盟各城市内游走的闲散家伙。

　　尼德兰出身并非贵0族，法国可是最早玩人0民革0命的元老国，所以他对贵0族等于变0态的观念深信不疑。父母曾是外0交0官，所以他才变成组0织内唯一被破格录用的成员，据说是因为手艺获得好评。

　　什么手艺？当然不是煮菜或泡茶的手艺。

　　他只要一亢0奋就会想解剖东西，除了不碰活人是验0尸官的底线以外，尼德兰能试的都试过了，问他为何不去当医生？请看清楚他是喜欢解剖，就和讨厌洗盘子是同样道里，他不喜欢拆开来还要缝回去，这会让他精神紧张。

　　之所以会踏入这一行也是不小心在墓地里研究尸体搞得太入迷才被联0盟的人发现。

　　总之他需要一个自我介绍的身分，组0织就让他以某间老牌葬仪社的远亲继承人名义承办业0务，刚好可以用来处理任务中制0造的尸体，附带工作就是验0尸官。

　　验0尸官和法0医差别在于，前者没有对尸体进行解剖的义务，也不能这么做，只许核发死亡证明，但是他却可以看见尸体，判断其中有无可疑之处再向上层报告，算是绅士联0盟主动接收事0件的窗口。

　　最近工作上的事情特别让人讨厌，接手的都是一些黏糊糊的死者，完全丧失尼德兰最爱的手0感。警0察那边又不断通知他去看一些无聊尸体，他已经快达到极限了。

　　验0尸官到绅士联0盟固定的聚会场所暗蹄咖啡馆喝下午茶，讨人厌的奥古斯都竟然也在场。下意识看着一眼那个小男人的手杖，验0尸官马上转移目光，径自喝着黑咖啡。

　　「唷，尼德兰。」

　　听到男高音的招呼，他将脸孔垂得更低，只差一点就要埋进咖啡杯里。

　　「这不是尼德兰．法兰德斯，我们诚恳的好葬仪业者吗？」奥古斯都带着惯有的高傲表情靠了过来，袖口挂着柳木镀银手杖，足踏手工制的有跟短靴，宛若一只黑色蝴蝶翩然落在尼德兰的对座。

　　压力来源正用虚伪的笑容打招呼。

　　所有不知好歹的贵0族里，这个名为奥古斯都的黑发青年让验0尸官最不想与之相处，徒具绅士头衔，骨子里比贵0族还贵0族目空一切的杀0人狂。

　　两人原则恰好相反，奥古斯都只向活人下手，对死者还比较温柔，证据就是他自夸为了保护墓园至少干掉上千只食尸鬼。

　　「奥古斯都，你事情忙完了？」验0尸官勉强回应。

　　「还没。」

　　「嗯。」处刑者嘴角挂着淡淡笑意，尼德兰有次远远瞥到他摸0着路人饲养的牧羊犬也是这副表情。

　　尼德兰和奥古斯都刚刚认识时，其实很合不来。

　　绅士放话说要是他夜游在柳树丝墓园遇到法国人，他会毫不客气打爆对方的头，尼德兰不甘示弱地表示奥古斯都若先告别人世，他一定会去挖坟，剖开对方那无0毛的白0嫩肚子。

　　看到奥古斯都有着严重的黑眼圈，验0尸官心情很好，要让这个杀0人杀得心安理得的变0态了解躁郁症患者辗转反侧的痛苦简直对牛弹琴。

　　他真想在死亡证明书的死因一栏直接签下奥古斯都．兰德尔的大名，好让那些无知民众知道他们到底和何种危险人物同在巴黎市生活，不过为了赚取昂贵的精神咨询费用和生活开销，验0尸官一直忍耐得很客气。

　　礼貌这个字眼，只有贵0族以外的人来使用才会落实。

　　「教0师狂0热者的尸体，你检0查完了吗？」奥古斯都迫不及待追问。

　　「检0查完毕，还没提出报告。」黑咖啡只剩下一口，忍耐完社交常规允许的最短同桌时间，验0尸官打算就此告辞，今天不是他的日子。

　　「慢着，我还有事要问。」绅士用一种幼儿特有的顽劣，硬是不让验0尸官有机会溜走。

　　「你把尸体放在哪？还有我等不及看报告了。」

　　尼德兰眼神古怪地瞥过来，奥古斯都继续无视。

　　「我忙的不是只有你的任务结案工作而已。」同样一身黑衣宛若服丧的验0尸官重重地将杯底一顿。「在下还有其他人的Case，你要看报告按照规矩去填申请单吧！」

　　「讨厌，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奥古斯都勾住这个最后的法国人脖子，如愿以偿地发现他变得很僵硬。

　　女演员的风度展开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城市的人很讨厌格格不入的面孔。

　　奥古斯都恶意地想，他的亚洲长相大概就像罗马那座被战火破0坏的「真0实之口」，怪物般让人侧目的诡异脸孔，至少这一套对验0尸官很有用。

　　按照常识来说应该要贿络对方，但是奥古斯都就是觉得奸笑着往男人身上塞东西的动作很恶心。

　　「你吃饱了吗？」验0尸官抬起眼眶深得像两个黑0洞的衰脸，奥古斯都知道这次又是他占上风。

　　「当然，刚吃饱。」他哼着肖邦的即兴幻想曲。

　　黑色绅士联0盟在各个城市都有秘密聚点和手下办事跑腿的人，但新巴黎分部这种设施又特别多。

　　尼德兰验0尸官拥有组0织分配给他位在地0下的工作室，还建了方便的密道，好让尸体搬进搬出时拥有足够隐私，为了就近火化遗体，验0尸小屋与出口通常都设在葬仪社附近。

　　被组0织延揽的大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自然没可能亲力从事肮0脏却必要的调0查程序，他们大多负责上级势力和资源的协调指派，第一线工作缺乏足够正式成员分担，相对就变得很吃重。

　　落魄绅士和亡0国0难0民搭档也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宿命。

　　尼德兰将奥古斯都引入螺旋状向下的铁阶梯，两人都轻车熟路，即使只靠一根蜡烛还是在全然黑0暗的走道自在前进，一走入地0下，验0尸官就像只在黄昏苏醒的蝙蝠，觉得空气清新得令人头晕目眩。

　　自称好朋友的邪0恶生物则用比呼吸声还轻的脚步，跟在验0尸官右后方一步之遥的距离，没多久就看见工具柜和满墙泡着酒精和福尔马林的标本罐。

　　「喔呀，真是迷人的收藏。」黑衣绅士从怀中掏出皮包，正是他从尼德兰那借来的备用解剖工具，已经仔细清洗消毒过了，奥古斯都用某种猫科动物的直觉猜测，如果没清干净再还他，验0尸官铁定会前所未有的发作歇斯底里。

　　虽然佛洛伊德说女人子0宫引发歇斯底里，但男人0大概也有某个器官会导致这种不自然的精神状态吧？搞不好尼德兰本来就是像法国面包那样又干又硬的中年女子，只是包得太紧看不出来。奥古斯都带着恶意胡思乱想。

　　「兰德尔先生，有话请直说。」尼德兰解0开领带，挽起袖子，换上全0套防护衣和头罩，不管上流社0会保留了多先进的科技，这是二十三世纪依旧不改重点的手工行业。

　　「我又不是专0家，等着听你的报告啊。」绅士文雅地打了个呵欠。

　　「第五号冰柜。」两人合力把尸体放到轮床0上，推到解剖台边卸下，浑身赤0裸的白种男性，头部伤口已经整理妥当，轮廓还是有点扭曲。

　　连自卫性伤口都没有，可想而知这个处刑者的技术又上升了。

　　胸口大大的Y字伤口已经用粗线缝合，看上去像是刺青般整齐漂亮。

　　「好针法，有空时能帮我缝个茶壶套吗？」奥古斯都赞道。

　　「去你的。为何对佛克萨先生如此注意？」记得这个人是管杀不管埋的冷血分0子。

　　「我想知道他怎么让受害女性变成布丁。超能力吗？还是药物？或者他身上寄宿了深渊异形？万一新巴黎被异形渗透，搬家可是很让人头痛的。」奥古斯都舔0了下嘴唇，带着消毒气味的地0下室加上冷气，无法感到愉快的地方。

　　「检0查过了，没有符合你希望的条件，只是普通的连续杀0人犯，犯罪史很丰富，少年感0化院进出三次，纪录中遭到继父性0侵害，母亲无法成为童年时期的保护者，间接酿成佛克萨敌视女性的因素，特别是道貌岸然的女性，可以拿去当教科书模板了。」尼德兰飞快拆掉伤口缝线一边口述尸体资料。

　　「还是不能解释为何被害者个性背景都是离群索居不受欢迎，以及他如何0在短时间内挑选目标并成功作案，如果是长期计划，之前却没发现类似命0案。」奥古斯都自言自语。

　　「为了提高作案成功率，这不是常识吗？」尼德兰不以为然。

　　「如果现在是警0察考0试我就会这样作答了，难怪那些白0痴警0察都找不到凶手。」奥古斯都又打了个呵欠。「如果要提高成功率，找妓0女下手不是更快？买0春客喜欢的暗巷和地0下室要找目击者更困难，而且尸体都变成那样，普通凶手会交给我们处理吗？」

　　「今0晚这具尸体就会转移给皇家医0疗学会的人收藏了，这次不销毁。如果真的是妖怪，别的专0家会抓到尾巴，没给兰德尔先生您打出原形还真是遗憾哪！」

　　如果说哪儿不寻常，大概就是惊人的普通，才会让其他部门接手，之前的受0害0者也没调0查出特殊证据，病理解剖时尸体的发泡海绵状态相当接近细菌感染，却培养不出任何微生物，稀奇古怪的尸体验0尸官不是没遇过，中了诅咒变得异常的尸体还要更加不可思议。

　　「也许是有异形附身在凶手身上，但在你打死他以后就逃走了，只留下躯壳。要不然就是连佛克萨先生自己都不知道本身是潜在能力者，现在也死无对证了。」

　　奥古斯都坐在人0体切片标本下方，听着验0尸官的推测，一脸索然无味。

　　第一线的特色，行动优先，不论真0相。

　　毕竟是领公家薪水，任何影响绩效的好奇心都是不专0业，虽然没被禁止调0查，但本来就有各种环节的分配，是没那才能的人无法涉足的领域。

　　尼德兰认为奥古斯都此举纯粹就是找麻烦，以往更古怪的案0件也不见他念念不忘。

　　「嗯……怎么说呢？我啊……」年轻绅士言不及义地垂下目光。

　　奥古斯都只是想弄清楚巨蛾如何诞生而已，他没向上报告蛾人的事，因为这不是奥古斯都的职责。为何只有第六个被杀死的女人成功羽化了，前五个过了快半个月都还只是颗茧，成体孵化后到底会对新巴黎市造成何种影响？

　　那只大蛾又会去吃0人或播种吗？

　　「你自己看吧，我把他身0体打开了。」尼德兰把染血的解剖刀具放回金属盘中。

　　奥古斯都随意瞥了一眼，男人略显肥胖的赤0裸尸体连性0器也一览无遗，那截丑陋疲0软的小玩意半躲在脏乱的草丛中。

　　「看来你没骗我呢。」

　　「哼，说0谎对我有什么好处？」验0尸官低沉地反讽。

　　无论如何，后来再也没有体0内多出异常胶状物但缺乏血液的女性尸体送到尼德兰手上，验0尸官和黑衣绅士工作繁忙，偶有闲暇也毫无叙旧的兴趣。

　　尼德兰验0尸官，还是饱受严重的躁郁所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