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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民间故事其一(下) ...

  •   萧帝自梦中乍醒,惊异于此梦所言,不知真假。醒起欲上朝,起身忽见侧旁蜷身一人,一件白衣内衫蔽身,肤色如玉,闭目安宁,呼吸清浅,那身形又哪里还是孩童的身形?直愣愣地看了半晌,心中大喜,着衣的动作却是越发轻声,怕惊了那人浅眠。
      早朝时与众臣长议劫粮之事,下了朝后萧帝匆匆赶回寝宫,禀退左右进了卧房,刚闭门却闻房内淡淡语声:“陛下。”
      萧帝疾步走入房中,果见他一身素白衣衫,发髻高束,青丝垂瀑。埋首叠掌,手臂环抱,作揖行礼。萧景琰冷面难掩喜色,扶住他手臂,梅长苏又道:“陛下早朝而归,草民仍在榻上衣冠不整,实为不妥,斗胆从陛下的旧衣物里拿一件最素的布衣换上,还望陛下切勿怪罪。”
      萧景琰道:“不怪不怪。你先坐下,正好我也没吃饭,就差人拿些早食到门口。”一并拿来的还有火盆,萧景琰往前推了推,靠着梅长苏放着。吃罢粥食,萧景琰腹有千语,话却不知从何起头,梅长苏双手抱在袖子里,屈膝在地上跪坐着,眼神一直未离开茶盏。“劫粮一事,昨晚苏哲给我读折子之前,我就已经从盟里知晓了。我提醒过你,重点不在死去的那位官员,而是在于剩下活着的人,为什么没有死。江左盟仍然会帮忙查探一些消息,不过既然刑部已有所准备,想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押运官货的官吏中,要么是有人夹带私货到北疆贩卖,要么是结党攀附周边北燕、夜秦。无论哪个都是重罪,按律法处置便可。”
      萧景琰了然,又问:“苏哲是回山林去了?”
      “是。我与他之约,本是暗中助我辅佐你十年。但我也料到他会早早厌烦这些烟火俗事,所以并不怪他违反了约定。他的身形体态模仿得很像我,在这点上他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苏哲看起来就像是小时候的梅长苏。现在看接近四十岁的老梅长苏,倒还不习惯。”萧景琰笑道,“我的衣服你穿着还合身,就先穿着,明天我让人出宫去做几套袍子来。”梅长苏颔首,萧景琰追问:“要定貂裘么?”答:“陛下不必劳神,我已经不那么怕冷了,也不在京中过冬。”
      “你……现在正是冬季,你说不过冬,是马上要走?”萧景琰惊道。梅长苏目光平静地看着他:“是。我已飞鸽传书给黎刚,十日之内自会有江左盟的人接我离开。”萧景琰闭口不言,兀自移开眼神生闷气。梅长苏看了他一会儿,道:“陛下勿气急了龙体。”
      “梅长苏!”萧景琰一声喝,话里的盛怒夹着丝丝伤痛,“一口一个陛下,还不住足月就走,你我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他侧首不让梅长苏看到他眼圈发红,梅长苏虽未看清,心里却是明了的。“苏某敬爱陛下,所言所行亦是恪守大梁礼节,合情合理,不知哪里又踩到陛下痛处了。”
      “你先把称呼给我改过来。”
      “陛下之名,岂是一介布衣随意能唤的,就算是挚情之友,也不能逾矩。”梅长苏答。
      “那你为什么十天就走?”
      “苏某答应过前朝皇帝陛下,此生决不再入朝堂。不留朝堂,难道还留在陛下的后宫寝殿吗?”梅长苏反问。萧景琰语塞一时,急答:“那你也可以住在金陵。”梅长苏轻轻摇头:“苏宅已易主多年,如今是寻常人家居住。林殊的样貌或许无人记得,但在金陵,梅长苏和靖王仍旧是茶楼酒肆津津乐道的饭后话题。天下皆以为我身死边疆,如果我还活着的消息传出去,不知又会掀动暗涌几何。如果梅长苏活着就在动摇陛下的江山社稷,还不如死了的好。”梅长苏说到自己之事仿若置之度外,亦如讨论棋局中弃子为佳一般平淡。
      萧景琰忽觉哽咽,看着垂首不言的梅长苏,低喃了一声:“小殊……”
      九年过,才又复听这声轻唤,梅长苏亦是心神恍然,感慨万千。只是林殊不能重回朝堂,他也不能让满腹阴谋设计的梅长苏入朝为官,玷污了朝廷清名。“苏某若不能为陛下谋局,留在京中也于陛下无益。不如匿身江湖,还能从民间消息中略知一二对陛下有用之事。”梅长苏道。
      “我现在不需要争权夺利,也不需要算计人心,这就等于不需要你在身边了吗!”萧景琰咬牙。
      “是。”梅长苏无迟疑,“陛下圣心裁断,如今天下太平,陛下身边有苏某无苏某,没有区别。”他唇边浅浅一笑,那笑容落进萧景琰的眼里却是冷的。
      “就算这天下不再需要梅长苏,可我萧景琰需要。你承认也罢,否认也罢,但你明明知晓我意,却故意要回避我的问题,不是先生心虚,又是什么?”萧景琰目光紧锁在梅长苏身上。
      “陛下惦念的不该是驰骋沙场、名镇四方的少年虎将林殊么?他二十多年前战死过一回,九年前又为陛下葬身刀戟之下,如今林殊已成史书中一个单薄的名字。坊间流言的梅长苏已经死了,陛下眼前的梅长苏还活着,但无论哪个,都只是一个晦暗阴鹜、心扉叵测的白面书生,不是陛下追忆的旧人。”梅长苏淡然。每当他谈到自己,谈到赤焰旧案,谈到过往,他的语气就总是冷的。这种冷比他平日给人的疏离感还要冰冷,像是刻意要把那一星一点的火星扑灭,使那些沸血焚骨的记忆彻底成为死灰。
      萧景琰执拗,眉头都紧皱成了一团:“你是林殊也是梅长苏,林殊的死、梅长苏的死,死去的也不过是其他人眼中的名字。但你对于我来说从来都不是一个遥远的名字,而是真实存在我世界里的一个人,一个自幼相识到终承帝位,一路风雨中不可或缺的人。” 萧景琰的目光越来越有逼迫感,他在收紧自己抛出在梅长苏周围的猎绳。“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无非是史书上的梁忠帝可能落得一个不光彩的名声。但那又如何?”他紧盯着梅长苏始终没有丝毫触动的神色,“我若能平治天下,百民安生、四方安定,史书又能嚼谁的舌根子?野史中多那两句莫须有的闲言,阅之传之的人本来也不会在乎真相到底是什么!”
      梅长苏的嘴唇翕动了几分,欲言又止,最终道了出来:“我现在是一个无名无姓,漂泊无根的人。江湖上除了你认识的那几个江左盟和琅琊阁的人,已经没有人再知道我还活着了。”他神色明明无悲无喜,话语中却莫名有些凄凉:“功成名就曾几何时也是我少年梦想,如今都随过往逝去,不会重来。名誉乃身外虚物,于苏某又有何意义。只是陛下应看重自己的声名……”
      “你自己都说了,名誉乃身外虚物,况且这是我的私事,我既不会私自给你封地赏赐,也不会让你屈居后宫,完全谈不上是皇室宗亲或朝堂大事。我虽不愿以地位欺人,但我现在也是当朝国君,后宫融洽,亦有子嗣,自认并无半分对不起萧氏列位宗祖!我连在自己卧榻上留一个对国、对民完全没有危害的思慕之人,如此平凡的事情,都要受限吗!”
      梅长苏无言。他可以辩驳帝王之位本是锢身枷锁,需要萧景琰时刻清醒,容不得私情从中影响判断。忽又自知,这样说无非是在怀疑萧景琰为帝的秉公端正心性,让萧景琰更坚定自己的信念,要给他看大梁朝政清明、国家日益繁荣昌盛,不会因为他区区一个梅长苏在身边就会有什么动乱。
      梅长苏心中明白,如今的萧景琰其实已把他看得通透。这番话既是在给他吃定心丸,给他承诺,也是在逼迫他正视失去林殊之名的自己。“你就不怕梅长苏在你枕边,阴诡算计?”梅长苏反问。
      “苏先生总说自己阴暗,腐朽,浑身沾满地狱的恶毒。外人看起来或许是这样——尤其是前朝太子和誉王,苏先生在他们眼中,恐怕也如张开獠牙,撕咬碎他们口中猎物的虎豹毒蛇一般。初识先生时,我也以为先生只是那般谋士。但经历了许多,我日渐明白,先生所为,都是在为我铺设好前行的路,为我把那些我不屑沾染、又必须除去的尘垢清理干净,”萧景琰一顿,讲到了心中温暖处,语气不似方才那般硬朗,“我相信无论你是林殊还是梅长苏,都不会设计陷害我。只有你一个人,能担负得起我这样丝毫不疑的信任。”
      梅长苏轻微地狭了眼睛。他看见萧景琰的眼睛里,有着相悖于军帅之气的柔和,带一分希望,又带着只独独因梅长苏而生的迷离和怅惘。“小殊也好,苏先生也罢。话已至此,你若是还要跑,我只怕是再寻到天涯海角,也奈何不了了。”萧景琰自叹。梅长苏也低眉轻叹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不在进与退之间纠结,如释重负。
      “我萧景琰当不负天下。只是我未能与林殊同死战场,未能与过去的梅长苏同担苦痛。”他伸手去拉梅长苏的袍袖,梅长苏竟乖乖让他把手拽了过去,亦不反抗阻拦。行军多年,萧景琰的掌心尽是拉弓提剑磨出的厚茧。他用掌心轻呢地抚着梅长苏的手背,感受着手指上每一个突出的骨节,和手背上过分冰凉光滑的皮肤。那是同他一样曾受过敌人鲜血洗礼的将帅的手,曾粗糙稳重,孔武有力,曾捱过风霜沙尘,留过血痕伤疤,捍卫过他皇帝之衔下统辖的广辽疆土。萧景琰拢紧五指,如同拉紧了一根由情丝绕成的绳索,牵系住这头铁骨铮铮、桀骜不驯的雄虎。“此后风雨,我与你并肩相守,莫忘。”他对梅长苏诺道。
      梅长苏的确手无缚鸡之力,但他用以致胜的从来就不是蛮力,也从不为武力和权势卑躬屈膝。凡人眼中只有太子和誉王两个选项时,他选择了萧景琰,是因为知晓他有领国、治军之才,必能守土安康;他亦只能选择萧景琰,因为只有萧景琰能洗清赤焰旧案冤屈,将十二年前惨痛真相昭雪天下。
      而今他又选择了萧景琰,是因为他知晓,萧景琰最懂,亦最珍惜林殊和梅长苏。他亦只能选择萧景琰,只因他随年岁增长,越是相知这位与政局格格不入、一身将军浩气的前朝皇子,便越发确信他必与他相伴一生。与他纵马豪情,与他开怀痛饮,与他交心,守河山大义。
      “一颗珍珠,你记了十二年,我也记了十二年。你萧景琰用此后一生相诺,字字千金,我梅长苏又岂敢不以同样分量的诺言相许。此后我必风雨同担,生死相随,天地共证。”
      是夜,梅长苏与萧景琰相依而眠,一室幽梅暗香。月淡星稀,与恍惚隔世前在两双澄澈灵动的眼中闪烁的漫天星斗截然不同,却又同样安宁而完美。
      故事传闻至此就有了诸多版本。民间一说,十天后梅长苏回了江左盟地界,二人每年在忠帝北巡时相见;一说,梅长苏藏匿在宫中后花园一暗室,两人夜夜幽会;还有说,后宫中有一新晋庐妃,身份隐秘,从不以真面目示人,正是男扮女装的梅长苏。传来传去,最可靠的版本乃载于《梁本奇事异传·忠帝纪通年间》:
      纪通元年春,金陵螺市花街建清倌楼,名“琵琶醉”,专见精通音律之贵客。妙音坊、红袖招旧客云集,夜夜清歌妙舞不歇,尤以笛师赫赫声名。纪王闻之,寿诞宴请诸侯宗亲,请琵琶醉为众人奏音助兴。一曲如酒醉,皆以为妙。
      同年,忠帝诞,宴八方,各州王侯来朝。纪王献琵琶醉奏曲《平沙落雁》。帝闻,复让笛师独奏一曲。其奏《姑苏行》,渺渺婉婉,如见南乡水色。悦,使入宫为御用笛师。此人名常笙,今仍在朝中,凡有宫廷宴会,必为宾奏笛。五十余岁,无妻无子。
      余访友,旧乃琵琶醉常客,曰:遥隔白幕见,常笛师一派仙风道骨,白衣素袍,非凡人也。盖此人确非凡人,宫中有流言,本名梅长苏,时江湖首帮江左盟盟主,琅琊榜首才子,忠帝得之亦得天下。匿姓改名,复进宫侍奉左右,不参朝政,只为帝奏曲解忧。一说,亦与帝共床笫,使从不专宠后宫女眷。
      嗟乎,世间奇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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