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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七、天涯与共 ...

  •   对于一生孤苦的阿穆来说,没有阿孟的日子里,他的马和骆驼是亲朋一样的存在。它们倾听他的苦闷,分享他的快乐。可这一个早上,离开了阿孟,竟连最后可依靠的老马也死在钢刀下,阿穆顿时感觉人生空落落的,冷清得叫人从心底里爆发出狂怒,厄待宣泄。
      那是完全不讲道理的暴力!不喜害命的阿穆顷刻失控成一头嗜血的凶兽,眼前再容不下任何活物。旋转的马掌飞出又回还,每一次停顿都有血扬起在半空,带起声声嘶喊呼救,渲染得十里坡亭一派诡气。
      敌人是冲着铁匠来的,这阿穆知道,所以他没有丢下双手被缚的铁匠独自奔逃。不如人意,是他近乎幼稚也最激进的反抗。
      可终究,阿穆并非武林正统,“本事”跟“武艺”的定义天差地别。一柄钢刀缠住了马掌上的鱼线,持刀人又自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反手削上去,鱼线便顺势断了。失去了攻击的武器,阿穆空有一双拳头,自保都不易,遑论保别人。
      倒是铁匠自言非虚,或真的曾经是武师,双手虽受困,腿脚却不闲着,点足滑步碾转挪移,外行人瞧着都不是随意摆弄,显得很有章法。渐渐地,却不是阿穆在护着他,反是他在引着阿穆闪躲游走,几次在刀锋之下化险为夷。
      饶是如此,总归寡不敌众。疲于招架,阿穆自觉已十分乏累,呼吸急喘,且昨日叫发簪扎过的穴位也隐隐作痛,丝丝凉意直往心头爬。
      阿穆暗自一凛,晃神的间隙被一瘦高的小子栖身到近前,钢刀迎面砍下。躲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阿穆竟拽过铁匠做人肉挡箭牌。偏对方意图留铁匠的活口,慌忙收住刀锋以免伤人,正中了阿穆下怀,侧身飞起一脚踢了过去。
      这一脚用力颇大,小子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蹬在腹上,登时气闭,折着身子倒飞出去,落地翻了个白眼儿,气绝不起。脱了手的刀就掉在阿穆近处,他足尖一勾刀镡踢起来抄手接住,回身朝着铁匠狠狠劈下。
      那人目瞪口呆,惊愕得连闪躲都忘了,眼看着刀锋垂直划过眼前,快到竟不觉得疼。蓦觉腕上也一松,低头看去,恍然人家砍的不是人,而是缚人的绳索。
      “生死有命——”阿穆的刀穿透了铁匠斜后方一人的脖子,鲜血喷溅。
      “自求多福——”一道冷锋落在阿穆持刀的臂上,他眉也不皱,受伤的臂膀依旧挥舞,将对方的肚腹戳破。
      “走!”阿穆肩膀撞了一下铁匠。他向着来路踉跄几步,稳住身形站下,回头切切看一眼已入混战的阿穆,心头百感交集。
      “壮士保重!”
      临别的祝祷阿穆只能用双耳收纳,不回头听见身后响起了追逐着跑远的脚步声,他如释重负牵唇邪笑,抬手撕下挂在臂上的半截残破衣袖,露出被刀锋吻过的伤处。奇怪,那一道长长的口子皮肉外翻几能见骨,却未尝鲜血淋漓,只外缘密密麻麻凝结起朱红的霜粒,不流淌,不坠落。
      有人见状不禁大骇:“他、他——活死人,不,怪物,他是怪物!”
      阿穆视线瞟了下伤处,自语般笑喃:“果然睡得不够,压不住吗?”说话时又见自己口中竟呵出缕缕白雾,更自嘲:“啊呀,糟了,冷得觉不出疼啦!”
      初夏的季节里,亲眼见证着凡人的肉身无端覆盖起一层冰霜,那人却好好站着,鬼魅一样笑容诡邪,围拢上来的敌人不由自主倒退了步伐,刀身随着颤抖的手臂不可遏制地晃动起来。
      阿穆突然提刀弹了下刃口,慨然邀约:“来吧,看谁能活到最后!”
      恐惧上升到极致,求生的本能反而激发出置之死地的觉悟,于是有人豁出性命挥刀抢上,奈何被阿穆轻松砍倒。接着又上来一人,然后两个、三个、四个……群起而攻之的结果,又有几多不算善良的生命陨落。相对的,他们也让阿穆付出了一身伤痕的代价。
      与手臂上的伤无异,阿穆胸前背上凡可见之处的伤口都没有血流淌出来。殷殷的鲜红在破皮之初就被速速截断了出路,以最新鲜最艳丽的模样被封印在伤口边缘的皮肉里,在白霜的衬托下如冬日未绽的红梅含羞待放。
      残存的宵小们不敢贸然攻上来,退缩犹豫间惊喜地发现,阿穆身上的白霜已攀爬过他的脖颈,嚣张地蔓延上他泛白的面容。坚毅的汉子出人意料地打了个摆子。敌人起初以为是错觉,随即又清楚看见阿穆剧烈地抖动了一下,肩便垮了,身子渐渐躬起来。
      恶毒的喜悦在众人心中弥散,他们欢呼着:“他扛不住了,大家上啊!杀了他。”
      活着的人一拥而上,钢刀宛如授粉后收拢起的花盏,遮天蔽日往阿穆头顶压了下来。
      忽地风起,挟来一声含悲怆痛的嘶喊:“阿穆——”
      钢刀的瓣从里至外又一次盛放开来。阿穆的刀扛住灭顶的压力,自银灰色的冷锋中破生,一跃而起。
      半空中却有一人蒙面,由包围圈外陡然冲天而上,正拦在阿穆面前。他挥刀阿穆也挥刀,利刃交锋,铿锵声中阿穆的刀竟受不住力生生折断。坠落的身体避不开又一次横撩过来的刀刃,阿穆盯着对方面罩之上露出的眉眼,神情忿然。
      叮声脆响,刀锋偏了,那是阿孟的银簪作了救命的飞镖。内劲催发的暗器,力道狠猛,蒙面人的刀被撞得嗡鸣,刀柄在掌中应声颤抖竟险些握不住。蒙面人倒也不急不躁,腕子随着刀,臂膀牵着肩,腰肢随势转,腿斜撩上来,直直踢在阿穆胸膛上。
      草原汉子吃疼闷哼,虽勉强落地,足下却难立住,连连跌退数步。阿孟从后赶来托住他,居然也承受不起这力道,双双又向后跌,最后竟拥着阿穆摔在地上。
      全不顾忌身陷困顿,阿孟急切地将阿穆扶起来,触手是一番彻骨的冰凉。
      “阿穆,你怎么?”阿孟终于看清了汉子脸上覆着的白霜,顿时醍醐灌顶,“这些年,你究竟是用的什么法子解我的寒毒?”
      阿穆挣扎着坐起来,冷得牙关紧咬:“你管我什么法子?能救你命,自然就是好法子!”
      阿孟不死心,一手托住他肩背,单手扯开他衣襟,前夜被反复扎刺的穴位泛出斑斑紫痕,赫然在目。
      “你没学过武,不可能知道江湖上流传的‘朝阳还魂’之法,是谁教你的?”
      事到如今阿穆也不隐瞒:“一个草原上过路的汉医。”
      阿孟愣了愣,旋即气结:“不认识的人你也敢信?赫尔穆你疯了!我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救我?萍水相逢都要赌上性命,你图什么?”
      “图什么?”阿穆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不知道啊!大概是图你好看?”
      阿孟想揍他。
      “你喜欢我!”
      “我当然喜欢你啊!”
      “一开始就喜欢我!”
      阿穆突然意识到阿孟用的不是问句,她如此笃定自己的情感。阿穆抖了下,依旧让自己笑出来:“哪有一开始就对陌生人死心塌地的傻瓜呀?可是你看,为了救你,我把陪了我二十年的老骆驼都宰了。那老东西哭,我也哭。我给它磕头,发誓下辈子它做人我当畜生,累死累活还它。它是陪我最久的活物了,比阿爸阿妈还要久,它是我兄弟,是我的亲人。它死了,所有的血都拿来暖你的命,我不能辜负它对不对?我赌上了一半的身家去救你的命,你要是活不过来,我特么只能去给人家当奴隶了。我不要!我不会放弃,不想被人嘲笑说我之前的抉择和坚持都是错的。那样我就输了!这辈子我最讨厌的就是输,即便是天命,哪怕千万之一的机会,我认准了,也一定要去争个胜。”
      阿穆有些困难地挺了挺背,深吸口气,眼角瞥了瞥身边忧心忡忡的阿孟。
      “草原上的巫医断你活不过三月,那个汉人告诉我此法能与你延寿至半百,我信汉人的。所以你看,纵然此刻我死了,我也已经赢了。因为阿孟你活了远远不止三个月,而是三年呐!呵——”
      阿穆的轻笑如一声压抑地低咳,吐出来便断了后续的气力,眼一闭,人直挺挺仰面倒了下去,落在阿孟的怀里。
      望着那张挂满霜白的脸庞失却了生气,日间被自己打破的嘴角青了一块,一瞬间阿孟的悔与痛碾着心肝翻涌上来,堵在嗓子眼酝酿着爆发,却生生被两排银牙紧咬住关口不得而出。便见眉宇绞拧着瞪大的一双血目,丝丝红线都是火,直向着敌人喷射而去。
      “天地聪颖,尺寸有衡,我主公道!”
      天颖楼曾经的主宰身后有络绎的人马赶来集结,整整齐齐列队成骄傲的兵卒,随着那声咆哮起来的江湖闻名的宣言,叫嚣着冲杀。阿孟一人当前,短剑反握,如扑食的黑豹迅猛出击,锋过尝腥,挡路者死。她眼中只看着一个目标——藏在人墙后那一张见不得人的面孔。
      “还我——”
      阿孟怒吼着没有内容的讨还,短剑直逼蒙面人咽喉。那人提刀横挡,剑尖抵住刀身侧滑过去,迸发着火星从刀尖溜出刺向他耳畔。猝不及防地,蒙面人的面巾被割落,同时一道血痕自脸颊蔓延至耳下,顺带削下他鬓边一撮发丝。
      蒙面人满不在乎摸了把脸上的血,咧嘴狞笑:“嘿嘿,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筹划来筹划去,倒筹划出个天颖楼的前当家,合该老子背运。”
      阿孟话都懒得问他,剑锋一转,再刺。那人知晓厉害,不敢再硬拼,交锋即走,过了几招,已是反向跑出去一小段。
      “跑得了吗?”阿孟话一出,地上即时铺来一股长绸,蜿蜒如蛇,迅疾往蒙面人脚下射去。
      明知凶险,蒙面人还是选择平地起身,跃入空中躲避。
      不说阿孟步步紧逼,那长绸竟似活的自己能转向,顶端宛如灵蛇昂首,只往地上轻巧一点,立时窜了起来,追着蒙面人而去。长绸蛇扑,瞬时缠住他小腿。
      “下来!”
      堇漩的呵斥仿佛命令,长绸应声绷紧,直直将人从半空中拉了下来摔在地上。未及他起身,阿孟剑已迫喉。
      蒙面人无赖样嬉笑:“人为财死,有话好——啊——”
      惨叫声惊得倒在地上的伤者都要挣扎着爬起来看个究竟。阿孟冷酷地拔出扎穿了蒙面人手掌的短剑,毫不犹豫在他另一只手上继续狠狠扎下。接着是脚踝、膝盖、肩胛骨,凡虽不死却足可致残的关节,阿孟一处一处给扎了个遍,凄厉的喊叫声也应和着持续不断地响起。
      那是真疼啊!蒙面人在地上翻滚着,所经之处鲜血涂濡。他哀嚎着,厉声咒骂:“啊啊啊……狠毒的贱人……啊……你以为财宝就一定归你吗……咳咳,啊……老子死也不会告诉你……不告诉你……啊啊……”
      阿孟站起来抬脚照着衰人的下巴狠狠一脚,他登时牙龈碎裂,淌了一嘴的血,自然也再嚷嚷不出一句囫囵整话,便只是凄凉地打着滚。
      “谁稀罕曹孟德的财宝?”阿孟一脸鄙夷,“我只要你把属于我的还回来!”
      地上的人滚到阿孟脚边,抬起脏污的脸一个劲儿“呜呜——”呜咽着不清不楚的话。
      不知是否听清了对方言语中的含义,阿孟突然怒目圆瞪,右手短剑飞起,削下对方一只耳朵来。又一次的垂死哭叫中,阿孟嘶声暴吼:“把我的阿穆还给我——”
      没有回答了!受尽折磨的人在剧痛中休克,神智无知。
      阿孟留下这具无用的躯体,迈步离开。
      “阿滢,”身后的堇漩轻轻唤住她,“这些人,如何处置?”
      阿孟片刻不停,边走边摆手随意道:“连昨日活捉的那些一起,你们做主吧!”
      疾走的步伐终于站定,垂首不语,痴痴望住地上形容宁和的阿穆。倏地,颓然跪了下去。
      或者是这一季的温暖融化了冰霜,阿穆脸上的霜白渐渐消弭,凉凉的凝露沾湿了他的发,面庞仿佛洗过一样干净清白。
      阿孟轻柔地扶起阿穆搂在怀里,耳鬓厮磨,如泣如诉:“醒醒啊阿穆,不要睡了,不要死,起来呀!”
      低沉的哀求比声嘶力竭的呐喊更叫人揪心,善感的堇漩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远远站着,掩面啜泣。
      哀伤的气氛悄然弥漫,天颖楼众人都默契地压抑住一切的声响。没有对俘虏的呵斥,没有大声的请示,没有疗伤时痛楚地呻吟,十里坡亭唯可辨女子嘤嘤的呓语,飘渺又真实。
      然而惊喜总是出人意料,骤然降临。
      阿孟恍惚感觉怀里的阿穆动了动,欲待确认,却听那人居然“扑哧”一下笑了出来。随即紧闭的双眼半开半睁,虚弱地戏谑:“我不过睡一下,你不会真以为——呃——”
      看清了阿孟脸上真真实实的泪痕,阿穆一时间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俄而,醒过神来,却下意识脱口暗叫:“完了!”同时畏缩地合眼低头,就好似做错事的孩童无可奈何等待父母的板尺加身一般,委实可怜可气。
      可等了好久,阿穆也没有等来阿孟的巴掌或拳头。他小心翼翼抬起半边眼睑窥探着,只看见阿孟颊上的清泪,还有她喜不自胜的笑颜。
      “你?唔——”
      阿穆的欲诉被封印在阿孟的两瓣凉唇间,一字一音都不许漏出来。
      女子柔软的唇缱绻着滑落至嘴角,凑在阿穆耳边低低呢喃:“不要死!”
      阿穆怔忪片刻,无声讪笑:“人哪有不死的?”
      “我不准你死!”
      “这怕是你说了也不算吧?”
      “算!”阿孟猛地抬起头来,手指触在阿穆额上,“这是我的,这也是我的,”一贯凌厉的眼神随着手指的移动在阿穆身上扫过,最后直直摄入他的眸中,“赫尔穆你听好了,你的一切就连你的命都归我所有。我不叫你死,你不准死,谁都别想从我身边夺走你。纵然天命,我也要逆!”
      阿穆是真的惊着了,他以为阿孟疯了,傻了,心被过去的情伤魇得认不清现实,将自我都丢弃。
      “你是阿孟吗?”他大声叱问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对方调皮地挑起半边娥眉,笑问:“我为什么不是阿孟?”
      “那你清楚自己说了什么吗?”
      “当然!”阿孟的眸光无比清澈,“阿穆,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但离开你我觉得很伤心。这世间若没有了赫尔穆,即便与我整个江湖,又有何益?”
      阿穆终于相信面前言语霸道的女子是阿孟了,是那个一直以来的阿孟。只是她的霸道从未落在情之一字,从未告白过,从未许下这般的重诺。
      “我之于江湖,何其渺小?你太抬举我了!”
      “便是抬举你了,我说你值得,你识是不识?”
      阿穆呼吸里压抑住一丝微颤,声有些哑了,说:“错了吧?这话,该是我对你说的!”
      阿孟莞尔:“哪条天规戒律只许男求女的?我偏颠倒这阴阳,收了你!你还跑么?”
      阿穆憨笑:“不跑了,跑不动,也跑不掉!”
      “不,我不要听这个!”
      “那,承蒙眷顾,为夫谢恩?”
      阿孟嘴角微翘:“说你不会死,不会再离开我。”
      “抱歉!我可以不离开你,但,不能不死。”
      “不准死!”
      阿穆戏谑地眨眨眼:“我若真死了呢?”
      女子深深凝望着心上人犹显惨淡的面容,久久不发一言,忽倾过身去又一次吻住他的唇,用力摩挲,用力噬咬。血顺着二人紧贴的唇畔流淌出一条细细的红线,濡红了他的唇齿,也染了她的。
      阿孟抬起头来,腥红双唇勾出一抹绮艳的笑,目含晶莹,柔声道:“疼吧?所谓唇亡齿寒,我与你唇齿相依,所以你不在了,我会疼,心里疼。疼也会活下去,想着你,念着你,活到天地不容,再去寻你!”
      “哧,哈哈哈——”阿穆仰躺在阿孟怀里笑得海阔天空,包容的大掌托住阿孟的腮颊,“你这样说,我就死得安心了。不过嘛,嘶——”汉子冷不防倒吸口凉气,“这会儿还是先给我寻个大夫来吧!”
      冻结的伤口都解了封,鲜血欢快地汩汩而出,顷刻将衣衫浸染。阿穆抬起沾满鲜血的手,疼得龇牙咧嘴,慨叹:“还是冻上舒服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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