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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岁月篇 ...

  •   秋末。

      戚少商扳指头数着日子。自顾惜朝搬走后到今天,过了整整一年了。顾惜朝转学去了贵族学校,不再和他同窗,两人这一年里就没见过面。戚少商听说顾惜朝家里安了电话,可他家没有,只好写信。什么都侃。大毛这次期中考砸了,给家长一顿生活;家里准备添台小彩电;邻居的小坏也要搬走了,听说他爸爸下海经商发了比横财,在本市最繁华的地段买了套房子。

      写着写着,戚少商就老不痛快,似乎人刚长大一些就要面对亲朋好友的分离,他在信里问顾惜朝:是不是以后我也要和爸爸妈妈们分开?

      这一次,顾惜朝却没有回音。

      好好的一个家突然掀起轩然大波,顾惜朝的妈妈发现了爸爸的秘密,他在外面另有一个女人。爸爸以前是□□上的人,积了些恶痞习气。他瞒着妻儿,妄图享受“家中红旗不倒,外头彩旗飘飘”的待遇。正牌妻子为此和丈夫撕破了脸,大闹几天后,被不堪争吵的丈夫推出家门。

      顾惜朝义无反顾跟着妈妈离开了那个家。爸爸在身后一声声喊着儿子的名字,顾惜朝充耳不闻,双唇抿得死紧。

      高楼林立的马路边,妈妈一手拖着匆忙收拾的行李箱,一手拉着顾惜朝的手,攥得他发疼,一边嘴里忿忿:“我们回苏州去!”

      “我要先去看个朋友。”顾惜朝听到自己这么说。

      妈妈停下脚步,睁大了眼睛。

      这个时候,一封信正静悄悄地躺在他爸爸楼下的邮箱里。

      一年了,这条弄堂似乎没有任何变化。顾惜朝来到入口的梧桐树前,百感交集。上面的粉笔痕迹已经淡去,只有坑坑洼洼的树皮记载着时光的流失。

      顾惜朝抬头凝望弄堂口那株老梧桐,岁月侵蚀了它的皮肤,留下一树斑斑驳驳

      一只蚂蚁在零落的树皮间不知疲倦地攀缘,向上,向上。磕磕碰碰,却丝毫没有退缩停步的意思。

      蚂蚁突然被坎坷的嶙峋道路所阻,终于回身向后爬去。顾惜朝以为这小家伙退却了,不料它只是绕了半个圈,便重又调整过来,继续向上,向上……

      “惜朝?”有人叫他。顾惜朝虽然心知是谁,还是情不自禁抬头朝弄堂里面望去。

      他对上了一双欣喜若狂的眼睛。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高兴时什么都可以忘记。顾惜朝看见久违的伙伴,心情也开朗起来。

      “你这家伙!怎么不回信?我还以为你不理我了呢!”戚少商故意板起脸孔教训道,不过这表情没能持之以恒,很快就被笑容挤走了。

      “我哪有不回?”顾惜朝莫名其妙。

      “别蒙人!就是最近的事儿!”

      “最近?”顾惜朝想起近来家中发生的事情,刚舒展的心又压抑起来。

      “哎,你怎么变老头子啦?这么深沉干吗?”戚少商看出顾惜朝有心事,故意跟他开玩笑。

      “阿七……我和妈妈要回苏州了。今天就回。”顾惜朝犹豫着把话说完。

      戚少商根本不信,大嚷道,“骗鬼啊你,这招不灵了!上次你搬家我都没哭,想骗我眼泪?没门!”

      顾惜朝没理睬他的话,只是忽然抓住对方的手,像个大人似的郑重握了握,就转身,走了。

      戚少商傻眼地站着不动,眼看顾惜朝快走出弄堂,才猛得抹一把脸,破口大骂起来。

      “混蛋!我们还没打够架!你敢跑?”

      顾惜朝回头高声喊道:“十年!十年后我们再分个高低!”说着使劲朝戚少商那边挥手。

      戚少商也跟着挥手,这次依然没有流泪。我不哭,偏不哭,顾惜朝,我不能输给你。

      戚少商咬牙切齿地默念。

      时间就在明年和去年的重复与革新中穿梭,戚少商不再戴红领巾,他的个头儿窜高了,稚嫩的喉音一夜间变得沙哑。很多事,很多童年的事,都淡忘了,但只要每天上学放学时经过那棵梧桐树,总能叫他记起一个人,一个小男孩——不,他现在也该长大了,和他一般大了。

      他们很久没联系了,这些年,上学,功课,考试,毕业,然后初中三年,不想也就不想了。古书上有句话说:人间别久不成悲。从前戚少商不懂这话的意思,现在懂了。

      但如果世事都像表面那样的毫无波澜,人生又怎么会有那么多遗憾?

      这天放学归来,妈妈正在厨房煮一锅鲜汤,隔壁嘈杂的人声传来,戚少商知道爸爸又粘着他心爱的足球转播不肯放手。他吸了吸鼻子,汤的味道很香,白烟从锅里大把升起,躲猫猫似的绕了房梁一圈又一圈。

      “少商啊,有个好消息,阿拉要搬场了。”妈妈心情愉悦地告诉已经进屋放下书包的儿子。儿子长大了,父母也就不再叫他小名。

      戚少商楞住了:“搬场?”他忽然无意识地向窗外张望了一眼——自己都不明白这一奇怪举动的深意。

      “对啊,阿拉一家门要搬出去了,这下好呆在大房子里厢了……侬哪能啦?”妈妈看见戚少商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哦,没啥……姆妈,今朝有汤吃啊!”戚少商醒过神来,换上一张垂涎的脸。

      “晓得侬最欢喜吃汤了,先去做功课……”妈妈宠爱地笑起来。

      ……

      什么时候开始,是从前两天吧……自己早晨从一个梦中醒来却发现自己尿裤子了。家长说这不是尿裤子,是每个男孩子成长发育后的正常遗精现象。阿七终于长成了真正的男子汉,可是那次的梦,那梦……算了,今后再也别去想了,顾惜朝,就当他是童年的一个旧友吧!童言无忌,儿时的约定现在谁会当真?过去种种,都和自己再无瓜葛,是的,没有瓜葛了。

      戚少商舒了口气般的长叹一声,心深之处却越发烦乱,好象重锤狠狠压着一样的沉闷。只是除了戚少商自己,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个人知他此刻心境。

      摊开的作业本,只字未动。

      “抬脚劲射!好球!”隔壁房间的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煮沸的汤顶着锅盖跳跃起来,周围更是浓香四溢。

      江南依旧草长莺飞,年年相似的景,花开堪折,已非去年红。

      顾惜朝拿着一纸文凭早早开始了他的打工生涯。不是因为念不好书,而是念不起。他算了一下,上个大学要几万块,而家中积蓄已经不多了。

      “我去上海,听说那里容易挣到钱。”顾惜朝最终做下这个决定。妈妈泪眼看着他上了火车。他长高了,虽然还是很瘦。眉目清秀得仿佛仍是个小孩子,却掩饰不了内心的成熟。

      火车载着她心爱的儿子呜呜驰远,鱼尾纹和老年斑须臾缠绕住了这位操劳了半辈子的母亲。

      很久以后,戚少商到了谈朋友的年龄。对象是亲朋好友给介绍的。那时他的事业渐有起色,追慕他的女孩子不会少。

      石库门狭窄的弄堂老早就被他和家人遗忘了,现在的住房很是漂亮,宽敞舒服,进屋时再不用侧着身体通过门后的走道。

      他和她并肩坐在人民公园的长登上,身后是和平鸽,身前是一簇簇情侣成双成对。不知什么地方在放着刘若英的一首新歌,声音飘飘晃晃,钻入戚少商耳朵里。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哎,侬在想啥?”女孩子见戚少商出神有些不快,提高音量问他。

      戚少商回神,歉意地笑笑,然后忽然想到,九年前,妈妈跟自己说要搬离石库门的时候,自己也这么失态过。那天,他曾下决心遗忘掉一些不该有的琐碎杂念。不过……到底自己想要忘记什么?

      戚少商费解地回忆着,那样专注,完全把正在约会的事抛之脑后。身旁那女孩子失望地走了,她分明觉出戚少商存着一份深深的眷恋,而这眷恋,绝对与她无关。

      戚少商苦思良久,眼前景物朦胧起来,远处好象有个小男孩,个子瘦瘦高高,站在一棵梧桐树前傻傻地凝望着树干,不知道在看什么。见到他,戚少商很兴奋,脱口而出:

      “惜朝!”

      惜……朝……

      “不惜前朝,今谁与往?”戚少商挥毫而就八个大字,三十二岁的他油光满面,精神十足,而且还有了很阔气的啤酒肚。

      戚少商叫人把这幅字装了匾挂在办公室里。他的书法在局里是人人夸赞,半路出家捏毛笔便受到这般奉承,自不免洋洋得意。

      如今这局长办公室比家里的房间还要宽敞,戚少商却是早已享惯了这样的福,提不起兴趣了。

      一屁股陷在柔软的真皮转椅上,信手拨开面前一大堆文案,对于这种上访信,如今的他是看一眼也懒。

      眼睛不经意扫过一封漏出信封的信纸,随意瞄了眼落款处,就是这么一眼,戚少商的大脑立刻罢工,空白一片。

      落款是简简单单三个字:顾惜朝。清秀隽丽的字体,像针扎一样刺痛了局长双目。

      石库门的故事,已展转成几个世纪前的老黄历,一页页残破如缕。依稀还有淡淡的墨香,循流水而溯源。

      信中措辞恳切又气势磅礴。戚少商底下的国营企业面临财政危机,身为本市财政局长理应拨款周济,口头上应了,款项却迟迟不到位,诸如此类的句子,等等等等……

      戚少商双手抖得厉害,即不是由于生气,也不是因为悲伤。他只想大哭一场,祭奠那一去不返的童真年华。

      他看看手里的信,又对比地望了望高悬于墙的那幅字匾,突然搬过张凳子,一脚踩上将匾额狠狠摘下,摔到地上。平地一声巨响振聋发聩。

      顾惜朝……工会主席顾惜朝……戚少商发疯似的一遍遍在心里无助地念叨。

      三天后,一笔五十万元的巨额钱款汇到了那家国营企业的帐户内。

      一个月后,戚少商正走在去检察院的路上,恍惚间来到一处高楼跟前。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非常陌生。高楼反射着阳光,教人不敢直视。戚少商目光急切地在高楼前空地周围寻觅,最后落定在一棵貌不惊人的老梧桐树上。

      石库门早几年就拆毁了,一些倒霉的树木也被拔除。还好它还在,那株老梧桐,还在。从戚少商呱呱坠地那一刻已经存在世间,并且还将存在下去……

      戚少商走上前深深瞻仰这棵皱巴巴的老树,看着看着,他两眼越瞪越大,嘴巴也不受意志管辖,微微张开。

      树皮上不知被谁用粉笔画了个符号,一个箭头,戳着一颗心。戚少商埋头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是幼年时他和顾惜朝定下的接头暗号。笔迹还很新鲜,是不久前刚画上去的。这个暗号的意思是说:

      我想你。

      我想你……

      青少年时期的那个梦,似倦燕还巢般又席卷而来。那个梦,无疑是戚少商人生第一个春梦,可是他死都不会跟任何人说,宁愿把它带到棺材里去。他不允许自己做那样荒唐的梦,世俗伦常更不允许。

      尤其是那个人,更不能让他知道啊。

      永远不能……

      可是为什么……他……

      戚少商木然站在梧桐树下,早已没法动弹。今天的阳光真猛烈,照得他眼睛湿湿的,亮亮的。

      一只黑色的蚂蚁正费力地绕过那处粉笔灰,永无止境地向上攀缘,向上,向上。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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