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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篇 ...

  •   “阿有啥坏的棕棚修伐?阿有啥坏的藤棚修伐——”

      1984年夏初,一声悠长的吆喝打破了坐落于上海一处的石库门老弄堂的宁谧。

      余晖暖红,懒懒洒在连成一线的屋檐上,卖冰棒的小车准时从弄堂口缓步推来,一路“吱噶”作响,成为这条里弄独特的奏鸣曲。

      “呜呀——”的一扇被尘土染黑的木门应声而开,几乎同时,其他木门也相继被打开,里头窜出好些小孩子,个个手里捏着几分硬币,欢呼雀跃地朝小推车不约而同奔去。这是石库门夏日长演不衰的节目,孩子们盼着夏天,不仅因为可以放暑假,还因为有好吃的冰棍来大快朵颐。

      而每当此时,跑的最快的一定是戚家的那个名叫戚少商的男孩子,小名阿七,别误会,他可是家中的独子,并且还是这条弄堂里孩子们的老大。

      “戚家的小鬼头,又是侬第一名,将来长大了参加奥运会去!”卖冰棒的小贩打趣地揉了揉戚少商剃着寸头的脑袋。

      “别叫我小鬼头!我已经很大了,都三年级了!”

      “晓得了晓得了,老结棍的!好好较读书,拿个双百……”小贩的话匣子才刚打开,戚少商就鞋底抹油,一溜烟地跑远了。

      笑话!和他讲好好学习之类的话题无异于对牛弹琴,只要他一天内别闹出什么乱子,家长就该谢天谢地了!

      戚少商跑得太急,不堤防一户人家突然开门走出人来,这石库门的弄堂本来就只够一人半走路,戚少商一下没避开,而那人就更不设防会遭到突然袭击,两人这就结结实实撞了个满怀,冰棒飞了,屁股摔疼了,戚少商四脚朝天跌了个仰面八叉。

      被撞的也是个男孩子,瘦瘦长长。正所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反弹之势也让那个倒霉蛋失去平衡,口中“哎呀”一声,重重倒地。不过他比较惨,因为是从侧面被突然撞上的,胳膊的皮擦破了几层,有血丝渗了出来。

      “我的棒冰!”戚少商脱口叫着,“你把我的棒冰撞掉了!”他可没多余的零花钱再买一根了!

      被撞倒的男孩一声不吭爬了起来,瞥了戚少商一眼,径自转身欲走。

      “喂!你别走!我的棒冰……你说怎么办?”戚少商不甘心白白损失了他的零花钱。

      男孩回头,戚少商才发现这个小孩他并不认识,新搬来的吧?

      “是你自己走路不长眼,怪谁?”一口地道的普通话。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小家伙竟然出言不逊。

      戚少商生气了:“就算是我撞的你,我的棒冰不也掉了!你还骂我?”

      “我正好有事,还没找你算帐呢,你倒叫得比狗还响!”那男孩也沉不住气了,几步上前教训起戚少商来。

      “你骂我,我是狗?!”戚少商差点没气歪鼻子,从小到大,还没被人这么辱骂过。又见对方似乎比自己还高了小半个头,一副居高临下的大哥样,火气一个劲地上窜,想也不想,挥拳往他脸上招呼过去。

      那陌生男孩清清秀秀的脸登时多了一块红痕,戚少商打是打了,到底心里还有些疙瘩,正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时,脑袋上已“砰”地重重挨了一下,嗡嗡发晕。好家伙,这小子打起人来比我还狠!

      戚少商再不犹豫,抱住男孩的腿使力将他推倒,然而下一秒自己也被他拌倒了。

      两个冤家干脆赖在地上扭成一团,男孩随手抓了坨泥巴就猛得抹上戚少商的脸,很快泥巴塞了一鼻子一嘴。不过戚少商怎么也是这里的“头儿”,哪能轻易被人制服,拼出吃奶的力气拳打脚踢。男孩看着瘦弱,气力倒也不算小,戚少商好不容易翻身解放,死死抓住男孩两臂,却忽然碰到一条口子似的玩意,拉过他的手一看,原来是刚才划破的地方经那么一折腾,伤口越发深了,血丝无声地顺着小臂流淌下来,而男孩依然怒瞪着两眼不停挣动,如一颗野草般的倔强。

      戚少商有一瞬的失神,尽管他自己并不清楚该如何形容此时难以言说的感觉……

      这当口楞了片刻,一些伙伴倒叽叽喳喳聚拢了来看热闹。他们不知道事情原委,只见有人敢打他们的老大,便也跃跃欲试想去帮把手,恰在这时远处却传来一个女人的呵斥声,带着愤恨的颤抖。

      “惜朝!”

      哗……

      一帮孩子闻言如鸟兽散,戚少商一骨碌爬起来撒丫子撤了,全身脏得像刚从尘堆里爬出来也顾不上。今天这祸闯大了,要是被那小鬼的妈妈认准了人去他父母那里告上一状,还会有他好果子吃?趁早溜之大吉吧!

      家长们看到戚少商浑身泥泞尘土地跑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臭骂。若在平时,戚少商肯定不以为然有一句没一句听过算数。然而今天,他正暗自庆幸那男孩子的家长没找上门来呢,挨训就挨训呗,反正就当家常便饭吞进去,毫发不伤。

      事实果然如他所愿,这次事件似乎很快被人遗忘,小小弄堂重又恢复风平浪静。两天后的清晨,戚少商如往常那样喝完粥出门玩耍,正准备找几个伙伴闹腾闹腾,一抬头却看见有个孩子站在家门口定定朝自己望着。戚少商瞪大眼睛一瞧,暗道吃不消,那不正是两天前刚和他打过一架的男孩子嘛!

      难道说他不服气还要找自己一决胜负?戚少商天不怕低不怕,就怕这回没上回好运,被他妈妈逮着了还不知会哪样,那个女人看上去很凶的性子……

      可要戚少商就这么灰溜溜打退堂鼓是绝对不可能的,那他往后别想再在同伴们面前抬起头来!怪了,怕他干什么?!老子就当着你面过去,冲!

      男孩起初不动声色,默默追随戚少商的步伐,直到对方大摇大摆地走过面前,才喊了一声:“喂!”

      “干什么?”戚少商故意抬高了下巴,恨不能掂起脚尖跳芭蕾,别以为你比我高那么一点点我就怕你!

      “给!”出乎意料的,男孩没有骂人,更没有要掐架的意思,而是伸出右手,把一样东西递给了他。戚少商低头细看,竟是一根冰棒!

      戚少商始料未及地楞在原地,一时忘了反应。

      “赔你的!不要拉倒!”男孩说着就作势要丢掉冰棒。

      “要!”戚少商不愧是快出了名,一把抢过男孩手里的冰棒,撕开包装就是一大口。

      “冰棍要舔着吃才有味。”男孩说。

      “要你管。”戚少商话音刚落,听到耳边有一阵轻微的咕噜咕噜,循声辨来,居然是男孩子肚子在叫唤。

      “不会吧!你没吃早饭吗?”戚少商惊讶。

      男孩有些窘,随即满不在乎地说道:“男子汉一顿早饭不吃有什么的!我可不想你认为我小气得连一根冰棍也不肯赔!”

      戚少商这才明白,敢情他拿妈妈给他买早饭的零用钱买冰棒了。这么说他妈不在家?

      “大早上的,吃多了棒冰肚子不舒服,这样吧,我一半你一半!”戚少商把剩下的冰棒塞给男孩。

      男孩也不客套,随手接过。

      以后的戚少商发誓再没吃过比那天的冰棒更美味的冷饮了。尽管现在什么冰沙、圣代满天飞,也及不上儿时一口盐水棒冰的清凉。

      石库门的清晨,两个小孩并肩坐在一间屋子前的门槛上。不时有阿婆大婶挎着菜篮子从他们面前走过,戚少商机灵鬼似的见一个叫一个。顾惜朝出来乍道,人生地不熟。想到到这儿时妈妈叮嘱他的话:“不要和上海人多搭讪,他们喜欢欺负外地人。”于是保持缄默。

      两人挨得近了,戚少商才注意到男孩的脸和左臂都贴着几条创可贴,乌青块也不少,无疑是前天一场大战的成果。戚少商心底闪过一丝愧疚,当时出手确实狠了些。

      “那天听你妈怎么叫你的……惜朝是吗?”为掩饰尴尬,戚少商开始找话题。

      “我姓顾,叫顾惜朝。”男孩慢条斯理舔着冰棒。

      “哦。我叫戚少商,他们都叫我阿七。”

      “恩。”

      “哎,没想到你小子挺厉害的,身子板蛮结实。”戚少商捶了顾惜朝一拳。

      顾惜朝生出几分自豪感:“我学过几手格斗,很小的时候跟我爸爸学过……”提起爸爸,顾惜朝的声音忽然轻了下去。

      “怎么了你?”戚少商闹不懂他情绪为何瞬间低落,猛然又转念道,“对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我爸爸是上海人,妈妈是苏州人。”

      “混血儿啊!你爸是不是空手道教练啊?”戚少商有点羡慕了。

      “我也不知道。”顾惜朝闷闷地回答。他没撒谎,爸爸是倒插门女婿,自从六年前说要回上海淘金匆匆离家后,就再也没见过他。寄来的书信屈指可数,最近索性完全断了音讯。而幼年的顾惜朝还不懂事,也没过问爸爸的职业,长大了些再问妈妈,妈妈却是死活也不肯说。

      苦等六年,没法再等下去了,妈妈带着顾惜朝从苏州风尘仆仆来到上海。和戚少商干架那会儿他们才刚搬进这儿,行李家当还没拿出来整理好。这几天,妈妈出去到处找工作挣钱,留下顾惜朝看家。

      所以爸爸于他的印象已经很模糊了。顾惜朝觉得自己和单亲家庭的孩子没区别,上学时,被同学骂“野孩子”,百般作弄,可是当时怎么也都忍了,怎料却在搬来上海的第一天就和人大动干戈。

      不过这架打下来,心里的怨气倒消了大半,长这么大头一次知道发泄是如此痛快。

      这一点,顾惜朝没有告诉戚少商。

      他只说,他一直幻想有一天早上醒来就看见爸爸回来了,和妈妈一起准备全家人的早饭。这个梦,整整做了六年,可是报上寻人启示都登了,依旧得不到爸爸的半点消息……

      “别等了,你爸不会回来了!”戚少商无情地打断顾惜朝尚存一线的希望。

      “为什么?!”顾惜朝几乎是吼了出来。

      “我知道有些大人喜欢搞那个什么……”戚少商神秘兮兮地将头凑近顾惜朝的耳朵,低声说了几个字,“——婚外恋!”

      “你胡说!”顾惜朝呼地站了起来,一张清清秀秀的小脸涨得通红。

      “谁胡说了?要不你爸怎么六年都不回家一次?”戚少商不甘示弱,也起身喊了回去。

      顾惜朝讲不出道理,只是一双拳头握得咯咯响。戚少商以为他要出手打人,却没料顾惜朝突然伸手狠狠推了他一下,然后就一个人跑远了,跑出了石库门的尽头。

      戚少商被推倒在地,但没有为此气恼。因为他看见,顾惜朝转身的一刹那,眼眶里明明湿湿的,亮亮的。

      没有见过男孩子流泪的他,不免错愕,过后心中也隐隐难受起来。好象这泪是分流到他心里的。

      男孩子间的情谊很奇妙,这天以后,顾惜朝成为了戚少商最要好的朋友。

      不会再有人因为顾惜朝“没有”爸爸而欺负他,或者嘲笑他,老大阿七的朋友,也就是这栋石库门老弄堂里所有孩子的朋友。因此即使爸爸仍然没找到,顾惜朝的脸上还是一天天展露出笑容。

      他们上的也是同一所小学,同进同出,小哥俩的感情是越来越深厚。顾惜朝心中庆幸当初搬来这里,认识了这个不打不相识的伙伴,灰白的童年,才有了些鲜艳色彩……

      弄堂口一棵几十年的老梧桐,成了他们用暗号联络的据点。每天,这棵树上都会被粉笔画了各种各样的符号,只有他们俩心知肚明的符号。见画如见人,就算他们没法碰面,也能知道对方要跟自己说什么。

      “这棵树就是我们的联络站了!”戚少商自豪地对顾惜朝宣称。

      顾惜朝不由微笑起来。

      快乐属于童年,而分别永远是突然的。那一天,顾惜朝神情黯然地站在戚少商面前说他要走了,从石库门搬走。

      爸爸终于找到了,要来接他和妈妈过去住大楼。多少年的梦想总算变为现实,顾惜朝却没有感到预想中的欢欣。

      倒是戚少商很爽快:“太好了!你等了你爸好几年了呢,一家人大团圆啦!到时候我去你家窜门!”他大力拍着他的肩,似是要把顾惜朝失落的情绪拍散。

      那天,当解放牌卡车隆隆地载走了顾惜朝母子和一屋家具时,戚少商就立在自家大门口,远远地目送着,目送着,目送到那刺耳的引擎声彻底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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