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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守财奴(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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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思齐走后,病房恢复平静。苏觉的心如一潭死水,哀,莫大于心死 。
窗外的种了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苏觉这辈子在不同的地方看过很多银杏树,帝都的银杏特别美。在10月份,银杏叶的边缘已经开始泛黄,慢慢的,树叶就会变成金黄,如果期间没有大风,金黄的色彩高高挂在树上,一直持续到11月中上旬,然后北方的西北风刮起,树叶开始陆续飘落,地上也是一片金黄。医院的清洁人员把遍地黄金堆叠在树根边,宛如金黄色的地毯。
树干光秃秃衬托在灰蓝色的天空里,显得有些苍凉。
苏觉想到了自己。
他这辈子都不想回忆人生的前二十七年是怎么过的,曾经美好的童年只为了往后的痛苦埋下伏笔。
苏觉和李思齐是名义上的堂兄弟,很多人奇怪,为什么一个姓苏,一个姓李,很简单,苏觉随着妈妈苏乐暄改嫁给继父李景柯,李家嫌弃他这个拖油瓶,不让他改姓,苏乐暄也乐得不和李家扯上关系,便一直让苏觉跟娘姓。
心爱的男人姓李,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苏乐暄只能忍。
苏乐暄和李景柯是高中同学,那个动荡不安的年代,平凡人家的女儿能读到高中已属不易,整个班级寥寥无几的几个女生,长相甜美可人的苏乐暄是众多男生的梦中情人,李景柯也不例外,他不是功课最好的那个,却有一张俊俏的脸,加上讨喜的性格,时常塞小纸条塞一两个鸡蛋,这些现在看来微小的东西在那个物质紧缺的年代异常可贵。
情投意合的两个年轻人很快走到一起。
在那个重视身份的年代,李景柯的父亲李良胜出生不好。李景柯的爷爷奶奶十六岁就结婚,年纪尚小的他们生出的三个孩子都早夭。除了一个姐姐,李家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李良胜的出生,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男孩,全家人呵护着长大,姐姐打小背着他,连干活都不放下。随着家庭变得稳定,李良胜的四个弟弟妹妹接连着出生。
日子有条不紊地流过,李良胜八岁那年,家里遭逢聚变,父亲因为和邻村斗殴,把人打成重伤,坐了牢,顶梁柱塌了,李家垮了。小小年纪的李良胜不得已挑起整个家庭的担子,放牛种菜、当小工、偷偷卖点小玩意维持整个家庭的生活。
贫穷像根深蒂固的老树,紧紧扎根于李家。李良胜长到二十七岁,还没姑娘乐意跟他。这在那个十七八岁就结婚的年代,他是异类。即使后来讨到老婆,生了活泼可爱的李景柯,李家整个家族依然摆脱不了贫农的身份。
苏乐暄的家庭与李景柯的大径相庭,三个哥哥一个妹妹,备受宠爱,父母是书香世家,苏父精明能干,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
高中毕业后,由于大环境问题,李景柯和苏乐暄都没参加高考。李景柯和苏乐暄求婚,女方家还没表态,就遭到了李良胜的强烈反对,理由是自家条件不允许李景柯娶“千金小姐”,尽管苏乐暄再次表示不介意,只要李景柯对自己好,条件可以慢慢创造。李家拒绝了,他们理想中的儿媳妇能吃苦耐劳,奶得了孩子做得了饭,伺候好公婆下得了地,苏乐暄怎么看都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两个小年轻想到私奔,却突然传来噩耗,李景柯的奶奶一病不起,身为长房长孙的他自小是奶奶带着长大,感情深厚,李良胜夫妇趁机打感情牌,把儿子留了下来。
作为村里两个自由恋爱,最后却不了了之的青年,苏乐暄在村里受尽嘲讽,最后远走他乡嫁作他人妇。
李景柯自此心中有个结,他深爱的女子成了别人的妻子,心里对父母有些埋怨,背着行囊到了外省谋生计。
李良胜凭着自己吃苦耐劳,带动着三个弟弟,跑到离村不远的市区码头给人搬木头,渐渐地自己积累点资金,开始了木材买卖,当时大环境正在大兴土木,李良胜抓住时机,凭借着吃苦耐劳,年轻力壮,李良胜带领三个弟弟搬运木头,有时候扛着一大根树干翻山越岭,买不起一双草鞋的汉子脚底磨得血肉模糊,肩膀大块大块淤血。在那个不许经商的年代,还要打起十二分精神,躲避随时出现的公职人员抓捕。
日子穷得响叮当,李良胜一度以为自己一家会饿死。运木头再苦再累,李良胜一天只吃两个蕃薯,渴了就趴在大江大河边上喝几口凉水,赚到的工钱一分一毫省下来,舍不得花。
依靠搬运木头,李良胜省吃俭用攒了五百大洋,寻思做药材生意。
李良胜居住的村子是世世代代有名的药材村,土地贫瘠种不起庄稼,一大波人往外走,靠着祖上传下来的药材知识,闯南走北经营药材。因为时代因素断层,不过政策稍稍一放开,有见识有胆量的人又开始偷偷摸摸做起生意来。
经营药材好呀!李良胜想,不用当苦力,哪里有药材往哪里走,受人尊重,哪像自己尝遍白眼。
托着熟人关系,李良胜听闻外地有一批桔梗要卖,村子有个大型药材收购点,只要你有药材,他就收购和消化,不愁没销路。
李良胜苦于自己不懂药材,便托付一个路过卖桔梗当地的熟人李金章带回样品,他再去找靠谱医生瞧瞧是真是假,确实无误后再敲定买卖。
李金章自己有事办,忙得团团转,加上李良胜平时为人计较,关系一般,便不把李良胜请求的事劳记心上,忙活自个儿的事去。事情办完把冲冲忙忙往回赶,直到接近家,才赫然想起李良胜交待帮忙带药的事!好歹答应人家,最后却交不了差,怕李良胜责难,李金章苦恼不已,不得已之下想出一办法——在附近药店买了点桔梗,交付给李良胜。
李良胜将桔梗带到药材中转站,掌柜一看,这药是真的,成色也好,只要李良胜能弄来,多少都收!
这可把李良胜乐坏了,东拼西凑的攒足一千个大洋,连夜赶到外地,买下一大车桔梗。他还嫌弃牛车拉药慢,眼看着这批桔梗能赚到五百大洋,李良胜也不计较这几十块大洋的车钱,生生雇了两辆手扶拖斗拖拉机将药拉回村。
不眠不休走了几个日夜,李良胜赶回村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药拖去中转站打算卖了,他仿佛看到几百块大洋在兜里响叮当的声音,有了这钱,能买上几担大米、拿钱和人换粮票买几斤猪肉,对了,还要买上鸡崽猪崽养着,鸡生蛋能换钱、猪养肥了杀了卖给村里的大队。李良胜素来节省出名,口袋有钱也舍不得花。
难得开心,就纵容一回,李良胜想着。
中转站的掌柜早就从李良胜那得到消息,有大批上好的桔梗到,早早到了门口迎接。等拖拉机一到,李良胜乐呵呵招呼掌柜上前看看,掌柜自身是药童出身,做了几十年的药材生意,对什么药材早已了若指掌。他近前捏了一块桔梗,端详了一会,又放进鼻子前问问,摇摇头说:“李良胜你个傻子,这药是假的!”
李良胜宛若雷劈,全身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掌掌柜,您别开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掌柜眉头一皱,“我打小摸着药材长大,桔梗又不稀奇,我能出错吗?不信叫站里其他行家来瞧瞧!”
李良胜哆哆嗦嗦地请来行里的其他人,上到老板、下到药童,全都异口同声说他这药是假的。李良胜不信,又去请了村里的大夫,大夫也说是假的。李良胜面如死灰,找来李金章,问了事情来龙去脉。
当初李良胜为了独吞这批药材的利润,也没和李金章说个仔细,吞吞吐吐说外地的桔梗出名,想请他去指定的地方瞧瞧,寻思着买些回来。李金章哪里知道门里这么多弯弯绕绕,也没放在心上,随意买了点回来交差,哪里知道这无意之举让李良胜损失了一千大洋!
李良胜相死的心都有了,急忙赶回桔梗交易的地方,卖家早就收拾东西跑个没影。
回到村子,李良胜相死的心都有了,天天对着这堆假桔梗发呆,有人教他,用同样的法子把桔梗卖了。李良胜动心了,可想了几天后,最后不顾老婆的哭喊,咬咬牙说:“我不能去害别人家破人亡!”生生把这辆车假桔梗推进大江大河,任其由浪花吞噬。
这下,日子过得更苦了,上有债主天天来家逼债,下有李景柯的弟弟妹妹要哺养。李良胜的老婆天天以泪洗面,时时刻刻饿得两眼昏花。走投无路的李良胜,只能做回老行当,去码头给人搬木材。
李良胜,每个人都说他,比以前更省更抠门了。
时间苦巴巴过了三年,出门没了声息的李景柯回到村子,带回了财富,也带回了苏乐暄……和苏觉。
李景柯是个敢闯敢做的汉子,他这一走就走到了隔壁省的荒山老林,那里比李景柯住的村子还穷,从林场小工做起的李景柯,凭借着聪明和胆识,与正在搞建设的官员勾---------结,包下林场,生意渐渐有了起色。加上李景柯生得好看,做人伶俐,出手阔道,三教九流的人都能和他成为朋友,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在一次饭局中,李景柯无意发现了正在当服务员的苏乐暄。两人一见,恍若隔世。因为村里的耻笑,苏乐暄无奈到隔壁省投靠亲戚,在亲戚的牵线下与本地一老实的男子结婚,生了苏觉。日子倒也平静,只是天有不测风云,苏乐暄的老公在一次下水捕鱼拉渔网中,不慎遇上暗流,活生生给吸进漩涡淹死了。走投无路的苏乐暄,一边打工一边带孩子,日子过得艰辛无比。
遇上李景柯,苏乐暄以为自己在做梦。
两个人旧情复燃,李景柯下了决心要一辈子对苏乐暄好,他一点都不介意苏觉的存在,视作亲生,并把他们母子带回村,想洗刷苏乐暄以前受过的奚落。
李良胜又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人,苏乐暄还是清清白白女孩子的时候,李家高攀不上,现在是寡妇带孩子了,李景柯生得好皮相又做得一手好生意,大把女孩子想嫁他!何必找个“二手货”!
有了底气的李景柯,淡淡说了句,“成全我们,我们还是一家人。不成全,我把你们的债还了,以后就不再相干。”
李良胜夫妇又惊又气,无奈之下只得接受苏乐暄和苏觉的存在,但是他们借机提了个要求,李景柯生意做大了,带带自家弟弟李荣柯,成立一家家族公司,每年赚的钱先往家里集中,家族成员有权分红。
李景柯寻思着到底是一家人,做绝不好,便也答应要求。反正他大本营在隔壁省,回来得不多,刚好自己的家乡在大搞建设,木材在这里有市场,就让李良胜和李荣柯去操持,自己保证货源供应。
李景柯带着苏乐暄和苏觉回到隔壁省,一住就是七年,逢年过节才回家。只是有个遗憾,苏乐暄一直未能怀上李景柯的孩子,李景柯也不在意,苏乐暄是个温婉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李景柯感觉幸福无比。
苏觉想,他这辈子最开心的日子,就是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李景柯不介意他非亲生,视如己出,对他和妈妈无微不至。
第七个年头暑假,他们回了老家。
那一年苏觉十岁,遇上了李荣柯的儿子,李思齐,他七岁。
李家赚了钱,买了地,自己建了个小花园。花园中心有棵白兰,正值夏至,白兰绽放,香气萦绕,方圆几里的地方都能闻到飘香。
苏觉坐在花园里的长椅上翻着一本书,旁边是一丛开得正盛的茉莉,阳光洒在他身上,他的白色连衣裙好像微微发着光。
李思齐就这么呆呆地看着苏觉,他那个时候还小,不懂得什么叫“惊艳”,只是觉得这个小哥哥太好看了,像神仙姐姐。从此,他缠上了大他三岁的苏觉,苏觉走到哪都跟着,怎么甩也甩不掉的跟屁虫。
苏乐暄是故意叫开苏觉的,多年来未怀孕,李家早已不满。以前还是背地里叫李景柯赶紧离婚再找个年轻漂亮的。几年过去,现在是当着苏乐暄的面讽刺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难听的话苏乐暄自己消化就好,她不想让苏觉听到任何他是“拖油瓶”的话,不开心的,自己承受就好。况且,李景柯护着她,爱着她,就足够了。
政策开放,省内在大搞建设,李景柯把生意的重心搬回来,在离村不远的地方买了房子,把苏乐暄和苏觉安置下来。
不久,李荣柯也在城里买了房,名曰方便孩子有好的上学条件。于是,苏觉成了李思齐的学长,一直到高中,还有……大学。
上学放学,李思齐总爱等着苏觉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