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崧泽妖绘》黄衣喵斯塔

4、书生（三）

　　就在大门打开的同时，我立刻躲到堇儿怀里，闭上双眼，并用手蒙上，生怕看到可怕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并没有什么动静，我便偷偷地张开手指，眯着眼从指缝中向里面望去。结果我没有看到任何吓人的东西，而是看到了一张脸，是青湖的脸。一看到是他，我立刻把手放到身后，装作并不害怕的样子。

　　他慢慢直起身子，侧过身，于是我看到了大门后面的光景。

　　里面一片灯火通明，宽大的院子两侧，院子后方的楼上，还有两边走廊的柱子上，全都挂着一排排长长的灯笼，侍女们巧笑如莺，有的拿着果盘，有的捧着点心菜肴，在院子中穿梭如云，就好像开庙会一样。我们跟着青湖走进去，刚进门还没走两步，一个小老头儿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挡在我们面前。

　　“你们是谁？怎么擅闯别人宅子？”小老头儿一脸狐疑，声音又尖又细，听得极不舒服。

　　青湖不慌不忙做了个揖，回答：“在下读书的，听闻贵府近来事多怪异，特前来……”

　　“怪异什么怪异？道听途说些什么！”青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小老头儿粗鲁地打断了，“滚！我家什么事都没有！区区一介书生，凑什么乱？”

　　果然是个讨人厌的家伙，我在心里呸了他一下。我爹常说，做生意要和气生财，与人相交多留几分情面、多几分谦和才好，却没想到有钱人家的人竟是这副臭脾气。

　　面对这通责难，青湖看起来没有丝毫不悦，而是兀自走到小老头儿身边，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不是李府的人。

　　只见小老头儿的神情刷地严肃起来，侍女们银铃般的笑声也霎时止住，全都齐刷刷转过身看向他，一时间气氛凝重之极，只有满院的灯笼在风中忽明忽暗地摇晃着，照得那些人影在地上微微摇摆。

　　“胡说什么？”小老头儿恶狠狠地看着青湖。

　　“听说李府的人现今死的死、病的病、走的走，哪还有这般热闹？”

　　青湖看都不看他们一眼，轻轻一挥衣袖，瞬间，所有灯笼都灭了，四周一团漆黑，只剩些许灯光从前方屋子窗户里透出。而那些侍女们也突然不见，只听得一阵“吱吱”乱叫声。我往地上看去，一群黑乎乎的东西四下乱窜，一不留神，其中一只往我这边窜过来，我一惊，整个人跳了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原来是群老鼠。

　　“你不是书生！你到底是什么人？”小老头儿突然提高了嗓门，身体也顺势弓了起来。

　　“不应该我问你是什么人才对么？”

　　还是那样轻软的语气，青湖回过身来，对我和堇儿说了句来吧，便径自朝里面走去。这时，小老头儿如同野兽一般猛地扑上来，借着灯笼的光，我看到他的手幻化成长着棕灰色皮毛的利爪，向青湖头上抓去。

　　“小心！”身后的堇儿忍不住惊呼起来，而我当下就大叫起来。

　　青湖没有躲闪，而是对着小老头儿吹了一口气，于是那人便不动了，双手举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滑稽动作。

　　我还在大叫，堇儿抱住我，不停地在我身上轻轻拍打，青湖走过来，伸出手往我脸上捏了一把，轻声说“别哭了，没事了”，又摸了摸我的头，不知怎的，我感觉有点不那么害怕了，终于安静下来，再看一眼那小老头儿，竟然噗嗤地笑了出来。我这样一笑，堇儿也跟着笑了出声，而这时，前方屋子的门开启了。

　　开门后，从屋子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仆人，手里拿着油灯，一路向我们小跑过来。他来到我们面前，向青湖弯了个腰，询问道：“请问阁下可是今日中午来过的那位公子？”

　　“正是在下。”

　　“只因现在大家都不敢出门，因此未能迎接实在失礼。夫人已在屋内等候多时，方才听到有小孩叫喊，想必是公子来了，因此吩咐小人来给公子带路。”

　　“有劳了。”

　　年轻仆人走在前头，我们跟在后面往屋子走去，他带路的时候，还不忘问道：“不知方才发生何事，竟惹与公子同行之人大叫起来？”

　　“没什么大事，遇上几只老鼠罢了。”

　　正说着，我们已经步入屋内。屋子四面都点了灯，照得亮堂堂的，只见后方正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一名老妇，粉面浑圆，身着翠金织锦袄、头簪五福金花钗，一副贵气模样。看到我们进来，她用目光扫了我们一眼，开口说了声请上座，随即唤那仆人上茶。

　　我们刚坐下，她便问：“青湖公子，这二位是？”

　　“在下朋友。”

　　“可……这不还是个小娃儿吗？”她面露难色。

　　“对付邪物，童子才好。”

　　“哦，哦，也是……”夫人侧着身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那还请公子快快做法。”

　　青湖笑了笑，说：“这倒不急，我只是有个问题，不知当不当问。”

　　“公子但问无妨。”

　　“听闻夫人做寿那天收礼无数，其中不乏珍稀宝贵之物，不知道这珍贵之物都有哪些？”

　　“这个……礼是不少，不过多是常见之物，要说到珍贵，那就只有赵员外送的白玉枕、周家老爷送的西洋怀表了。”

　　“就没别的了？”

　　“别的，还真没有什么，要不就是我儿送的一条獾子皮袄了。”

　　青湖长长地哦了一声，问：“可否请夫人将皮袄拿来一看？”

　　老夫人点头，唤来侍女让其去拿皮袄。过了一会儿，只见侍女将一件毛绒绒的，油光发亮的袄子拿了过来，交给青湖。接过皮袄，青湖翻来覆去看了两遍，又用手抚摸了几下皮毛，然后放到一边。

　　“就是它了。”青湖直勾勾地盯着夫人，“獾子有灵性，你这件皮袄用了五只獾子的皮毛，这五只又都是一家，老獾子见孩儿被害，自然是来找你们全家寻仇索命。”

　　“可这獾子，再有灵性，也不就是畜牲吗？难不成还会法术了？”

　　“就算畜牲也有舐犊之情，也懂情义恩怨，你对它有恩它便对你好，你若要加害于它，它必伺机报复，反倒是人，恩将仇报也有，奸佞谄媚也有。至于它会法术，那更是不奇怪，任何生灵都有灵性，若再汲取天地精华，不光法术，就算幻化成人亦无不可。”

　　“那公子的意思是说，那獾子是成精了？”

　　青湖点头。

　　“既然这样，还请公子赶紧做法把它收了，这畜牲已经害了我儿的命，再这样下去，怕是老爷欢儿和的性命也堪忧。”

　　夫人说得焦急，却换来青湖冷眼一瞥，他拿起皮袄走出屋子回到大院，将皮袄放到小老头儿面前，对着他吹了一口气，小老头儿立时整个身体松软下来，跌了一跤，又立马起身从青湖手中一把夺过皮袄，揉进怀中，失声痛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身体化为一只大獾子。

　　夫人这时跟着我们来到外面，看到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此时，大獾子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毛发根根竖起，呲牙咧嘴地扑向她，吓得她尖叫一声，直往后躲，却被青湖一下子拦了下来。
　　大獾子的身体被按在地上，不断地挣扎扭动，青湖回过头对老夫人说：“就是它来找你寻仇，你的这件皮袄是用它五个孩子的性命换的，你如果想要以后不再滋事，就先把它孩儿们好生安葬了，然后到庙里为它们念经超度。”

　　“可……可它也害了我儿啊！”老夫人忽然双眼怒睁，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全身止不住地颤抖，摇摇欲坠。

　　“要不是你儿先害它孩儿性命，它又怎会加害于他。”说完，又对着那只大獾子说：“你现在就算害死他们全家，也换不回你孩儿的命，何况你本是修仙之灵物，若再这样为祸人间，不止损了多年修行，更可能沦入修罗之道。还好你遇到我，如果遇到真正有道行的捉妖人，你这点修为，怕是早已被打得魂飞魄散，这样便更不值了。你如果明白，现在就走吧，后面的事我会给你交代。”

　　大獾子听后，眼中落下两行眼泪，全身竖起的毛竟慢慢平了下去，随后朝着青湖拜上三拜，放下手中皮袄，一溜烟儿地就跑了。

　　青湖看了眼还在颤抖的老夫人，说:“这件皮袄我带走下葬，记住，去庙里为它们超度，方可保日后平安。”说完，便带着我们离开，只留下老夫人站在庭院中呼喊：公子，您不做法收了它么？公子……公子……

　　十日后，李府大丧。

　　我从未见过如此景象，全镇子的人似乎都聚集在了街道两边，指指点点、悄声讨论。走在最前面的是那日见到的夫人，面容惨淡；后面是一位年轻公子，神情憔悴，脸色苍白，在他们身后，马夫赶着车，拉着三口棺材一路走过长井街，纸钱夹杂着飞雪纷繁落下，这是今冬第一场雪。

　　出殡队伍走到路口，正转弯的时候，迎面走来一僧人，与夫人擦肩而过的同时，立定，双手合十说了声阿弥陀佛。话音刚落，那位年轻公子蓦地转过身来，双腿一屈，对着僧人直直地跪了下来，失声痛哭。

　　僧人长叹一声，道：“也算你我有缘，头七过后，你在自家门口候着便是。”

　　年轻公子听了，当下连磕三声响头，等僧人走远之后，起身走回前头。

　　次日，我与堇儿到青湖那儿去的时候，顺便说了此事，堇儿不解地问：“公子，你那晚回来的路上，明明不是说没事了，为何他们又落得这般田地？”

　　青湖放下手中的书，回答：“我也不清楚，只听闻我们走后第二天，他家二公子便苏醒了，老爷的病也突然好了，那些闹鬼之事也就此平息。这般平安无事过了三天，李家老爷来我这里，问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便一五一十地讲与他听。谁知，他听完后，气不过被一只畜牲捉弄，还白白丢了府上好几人的命，当下便下令要把那獾子捉住剥皮，做成酒肉方解心头之恨，还当着我的面，把已经葬下的那件獾皮衣裳挖了出来，直接给焚了。”

　　“然后呢？”我问。

　　“然后，他就遣了家丁，请了道士，一块儿去捉獾子了呗。”

　　“再然后呢？”

　　“再然后，就如你昨日所见。”青湖顿了一下，看了看我，又接着说：“我也是道听途说，说是那獾子在城外的一间土地庙被找着了，道士施法镇住了它，正准备开膛剥皮，忽然一道雷电击中他们，李家老爷与家丁当场毙命，道士也晕了过去。道士醒来的时候，看见那大獾子正坐在一旁的石头上看着他，见他醒了，转身窜进林子里，便再也寻不着了。”

　　青湖说完，我急忙凑上去，问：“那接下来呢？接下来发生什么了？”

　　“接下来，我可不知道了，就是前面的，也只是听来的罢了。”

　　“可我觉得你什么都知道。”

　　青湖一愣，随即回答：“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什么都知道。”说着，拿过我的手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轻声道：“这冻疮，好的差不多了，回头我再给你一瓶，你再多涂一些时日，等过段时间开春了，手就彻底好了，以后也不会再长。”

　　我哦了一声，便不再提及李府的事。

　　又过了几天，堇儿说她中午出去路过长井街的时候，看到一个白衣僧人从李府出来，紧随他出门的是那老夫人，哭得悲痛欲绝。不一会儿，又来了一个僧人，走到李府门前时，白衣僧人向他行了个礼，便随他而去了。

　　“那白衣僧人可是李府二公子？”

　　“没看清，应当是吧。”堇儿懒懒地回应着。

　　“堇儿，你说这世上，人和妖怪，究竟哪个好哪个坏？”

　　“这我可分不清啦，不过青湖公子说过，人和妖都有好，也都有坏，好人也有坏的一面，坏人也有好的一面，就像那獾子，说它好可它确实害了人家的命，说李府的人坏，可那二公子什么也没做却遭了家破人亡之罪，小少爷，您说哪个是好，哪个是坏呀。”

　　“这个……我也不知道，回头问问先生去。”

　　“那问好了，可要告诉我啊。”堇儿一面接着我的话，一面跟我一起趴在窗台上，看向外面一点一点暗下去的天色，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