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笺字》祇园YYW

7、南方有佳人（完）

　　燕邑兮的眼神骤然锋利，怒气扭曲一张端正的俊脸，在摇晃的烛火光中显得渗人：“成大事者总要付出一些代价，我失了硕衣却光复了卫国，这笔买卖划算得很。”他放慢语速，狰狞的神情慢慢舒展，变回了甫进门时的斯文模样，眼神里满是嘲讽与不屑，“何况，她终归是我的。陛下，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还狂什么呢。叛军已经把行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你是不可能带着硕衣逃出生天的，现在晋国上下，都想要她的命。”说到最后，他竟然大笑起来。
　　他知道原烈苦心孤诣扮演昏君是为了什么，纵容臣下造反，这样他便能顺理成章的退位，带着硕衣远走高飞。这正是燕邑兮最无法容忍的，和硕衣爱上原烈一样让他愤怒。原烈越是想将硕衣摘出来，他越是要将过错归咎于她。让一位兢兢业业的国君陡然荒废国政，还有比红颜祸水更好的理由吗。前摄政王是贪婪的，他需要一个逼宫的理由。百姓是愚蠢的，怨恨敌国来的女人远比憎恶曾经带来过荣光的皇帝要容易的多。当原烈点上第一把谋逆之火的时候，燕邑兮毫不犹豫地将火引向硕衣。
　　你不是最爱她么，爱她爱到可以抛弃天下。可现在如何，军队，朝臣，百姓，众口一词要你交出祸国妖女。
　　他的大笑对原烈没有造成任何影响，漠然的一双眼，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你不怕吗，我可以带着硕衣一起死。”
　　“你不会的。”燕邑兮笃定，“不然你也不会叫我过来。”
　　原烈轻叹一声，算是同意：“你说的不错，我不会带着她死，她还这么年轻......嫁给我的时候才十七岁......”
　　“够了！”燕邑兮可没心情听硕衣成亲的细节，他大步走上前，迎上原烈冰冷的眼神，“尊敬的皇帝陛下，留着你的眼神去瞪包围行宫的反叛军吧。至于硕衣，等你死了之后我会带她出宫，完好无伤的带回卫国。”
　　原烈冷笑：“你最好说到做到。”怀里的姑娘仿佛察觉到不妥，闷哼着转了一个身，原烈的神情瞬间柔和了下来，他松开禁锢的手臂，让硕衣平躺下来，低垂的眉眼，掩藏了某些情绪：“以前硕衣说，你不是好人。现在看来，她又是何其无辜，何其不幸，才得你如此对待。”
　　“我只是，取回自己的东西罢了。”升腾的窃喜，在原烈放手的一刻膨胀到极致，他迫不及待地向原烈的背影宣示自己的成功：“陛下尽管放心，我保证会让硕衣彻底忘了你，连怨恨都不会有。”
　　原烈的脚步顿了顿，留下一句：“别让她做傻事。”

　　摇曳的烛光最终安静下来，闭合的殿门传来嘈杂的脚步声。人影晃动，窃窃的私语像是蚊蚋嗡鸣。
　　硕衣幽幽睁开，杏子般的双眼。漆黑的眸子，无光无亮。
　　“你醒了。”欣喜的声音，伴随着一个疾步上前的人影，燕邑兮手里端着一碗热茶，急切地想确认硕衣的身体状况，“头是不是有点晕，你睡了快一个时辰。能起来么，喝点热水会舒服些。”
　　硕衣没有回答，目光一转，看向空空如也的小矮桌，那里之前还放着汤盅和瓷碗。
　　燕邑兮也发现了，是他清理那些没用的东西，以及这间房内所有能让硕衣联想到原烈的物什。
　　“不用找了，原烈逃走了。”燕邑兮的语气很是晦涩，像是忍受着锥心之痛，他看着硕衣的目光，透着可怜，“皇族叛乱，收买御林军联合逼宫，此时已经围了行宫，上书要求处死妖妃。”他故意停了下来，小声补充，“就是你......原烈扛不住，扔下你自己逃了......”
　　硕衣颤了颤，眼睛瞪大，眼眶中明显有水汽聚集。燕邑兮在一旁继续道：“我早劝你不要陷得太深，他只是看你年轻漂亮才留你在身边罢了。他在朝堂上无能，便把罪责全部推到你身上，造成今日晋国上下全情激愤的局面。”
　　硕衣的嘴唇嗫嚅着，没有发出声音，手臂动了动，燕邑兮立刻放下茶盅，扶她起身。硕衣的气息距离他很近，略有凌乱，她抓住他的臂膀，头枕在他的颈窝，声音弱弱的：“燕哥哥。”
　　经年未听见的称呼，轻飘飘的三个字激起惊涛骇浪，燕邑兮极力控制自己颤抖的身体，他搂住硕衣，放心的在她视野之外露出笑容。卫国丞相，帝国肱骨，大概不会有人能将朝服加身，端正恭肃的燕大人与这样一张无声狂笑的脸联系起来。
　　硕衣的嘴唇靠近他的耳郭，声音依旧弱弱的，仿佛凛风中虚弱的烛火：“我小时候觉得你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人，可为什么现在看你这张脸，只让我觉得恶心呢？”
　　大腿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猛地拉开怀里的人，纤纤细手握住的发簪，插入肌肉，温热的液体涌出，染透玄黑的衣裳，看不分明。
　　“你......”
　　硕衣死死盯住他，漆黑的瞳孔，映着烛火一点，泛着金属般尖锐的光：“你到今天还想骗我，还以为我跟从前那般柔善可欺吗！”她推开燕邑兮，却被拽住，他的手上沾血，染在她的袖口。
　　“我没有骗你！”燕邑兮将一切归咎于原烈，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他！硕衣绝对不会如此绝情！燕邑兮只希望逼宫的叛军动作能快些，最好能将失职的皇帝挫骨扬灰。疯狂的念头占据全部思绪，硕衣回过头，一句话，让狂热的心脏，冷彻。
　　“我听见你和阿烈的对话了。”
　　之后她还说了什么，燕邑兮没听清，手掌无力地松开，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青梅竹马的姑娘转身离开，正如当年目送渐行渐远的马车。然而在逐渐模糊的意识里，他都能分辨出，那脚步的轻快，还有她转头瞬间绽放的笑颜。

　　原烈在的地方其实距离硕衣不远，只是隔着一道宫墙，但宫门设置着实刁钻，需绕上很长一段路。
　　御林军已经处理妥当了，他许诺午夜交出硕衣。
　　“呵呵。”淡笑两声，原烈歪着身子，盯着空掉的酒杯。怎么可能交的出来，等午夜一到，行宫的机关就会被启动，他会和这间宫室一起，在火焰中化作灰烬。那时候，硕衣应该......已经出去了吧。他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冰凉的酒液，入口蔓延出泛酸的苦味。那医师还说这药无色无味，也是胡说。
　　他脸上挂着笑，胸膛里像是跃着一团火，又像揣着一块冰。他想起了硕衣，穿着大红吉袍的她，怀抱莲花哭泣的她，满脸污泥的她，为了吃食撒娇耍赖的她，面对燕邑兮疾言厉色的她......原烈骤然呆住，他看见心心念念的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一个人偷偷躲在这里喝酒吗？”清泠泠的女声，硕衣走到他身边坐下，斟满一杯酒往唇边送，被原烈一掌打翻。
　　硕衣崛起嘴巴，向来素白的脸晕着两坨红，像是染了胭脂：“不想让我喝酒也不用这么凶啊！”
　　“你怎么会来这里？”原烈的声音在抖，“燕邑兮没有带你离开吗？”
　　硕衣更委屈了：“我为什么要跟他走啊，就算我平时不听话惹你生气，你也不能赶我走的！”
　　“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原烈的心剧烈跳动着，他拉过硕衣的手臂，“跟我走，我带你离开这儿！”
　　任由他怎么拉，硕衣一动不动，她说：“离开......外面全部是御林军，我们能去哪里？”
　　一句话，让原烈的动作僵在原地，他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啊。”硕衣的语气理所当然，她咳了几声，脸上的红晕更甚，“领头的将军让我喝了一杯酒，便放我进来了。”
　　“那是......”原烈知道那杯酒是什么，他盯着硕衣，全身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身子沉得可怕，“为什么不走呢，硕衣......我根本保不住你的命。”
　　“你答应过我的。”硕衣轻轻的笑着，脸颊上的红晕像是刚成熟的苹果般娇俏，“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发过的誓就别想赖，死了我都缠着你。至于燕邑兮，我帮你打了他一顿，不到明天估计醒不了。”她露出一个笑脸，邀功似的，“我是不是很厉害？”
　　原烈的脸色还是苍白，所谓无力回天，无能为力，他除了抱住硕衣，什么都做不到：“我不是一个好国君。”
　　“可你是一个好夫君。”硕衣窝在他怀里，闭上眼睛。
　　“我算什么好夫君，连妻子都救不了。”他的脸贴着硕衣的，一片水泽。
　　硕衣睁开眼睛，捏捏他的脸：“你已经救了。”
　　“什么？”原烈一时没听懂。
　　硕衣的笑容软软糯糯：“你已经救了——我。”
　　原烈苦笑一声，摇摇头。
　　“你哭的真难看。”
　　“嗯。”
　　“我哭才好看！”
　　“你笑才最好看......等下行宫会着火。”
　　“哦，你抱住我，抱紧些，不准放手！”
　　“知道了，死都不放手。”
　　夜半，星光寥落，凉风袭袭。晋国妙清山行宫燃起一场滔天大火，驻守的御林军拼尽全力，却也难敌风势。半山红枫，随着巍峨宫室，共葬烈烈火焰中。
　　一场结束于火灾的宫变，史书记载，不过寥寥几笔。只是那妙清山上，再未有过半片枫木红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