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觉录》芸璐

4、第四章

　　世道不好，石默城的街道日渐萧条，最热闹的大街也只有三两行人，衣衫褴褛的乞丐倒有十数个，男女老幼都有，有的叩首，有的祈求，就盼路过的慈心人施舍几文钱，可以买个热腾腾的馒头吃。
　　「姑娘，买个馒头吧，刚蒸好的还热着呢。」摊贩对经过的女子说。
　　身穿藏红衣袍的女子看了两眼，摇摇头：「不了，谢谢。」
　　那摊贩这天被拒绝了好几十次，一个馒头都卖不去，忽然老羞成怒，对围着摊子吸馒头香的几个小乞丐道：「都是你们这群兔崽子，净围着大爷的摊子打转，哪会有人敢买？你们别指望馒头卖不出去会让你们吃，我倒进粪坑都不会让你们碰到一个包！」
　　原本已经走过的女子顿住脚步，往回走来。「大叔好气魄，犯不着跟这些乞丐过不去，这些馒头我全买了。」
　　女子自腰间掏出几锭碎银，摊贩喜上眉梢，接过银子放好，便要把馒头全包起来。
　　「不用了。」女子右手一搭一扭，井口大的蒸笼已被拿起，送到众乞丐的面前。乞丐们望着白花花的馒头狂咽口水，却没一个伸手去拿，可见都是有教养的人家。女子微微叹息：「你们一人一个拿去吃吧。」
　　一声令下，乞丐们纷纷伸手，果然只一人一个，当中的小女孩拿了馒头正欲离开，却想到什么奔回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眨啊眨，水灵灵地望着女子。
　　「有事？」女子好奇地问。
　　「大姐姐，我、我能多拿一个吗？」
　　女子没直接拒绝，反倒蹲下来问：「别人都是拿一个，为甚么妳要拿两个？」
　　「因为，因为陆哥哥还没吃饭，所以……」
　　「那怎么他知道不来拿？」
　　「因为他双眼看不见，不好出来……」
　　女子闻言心念一动，道：「大姐姐可以把所有馒头都给他，但妳要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嗯！」小女孩大力点头，女子便把馒头包起，跟着小女孩走。当然，她没忘记临走前手一转，把刚刚交出去的银子收回来。
　　随着小女孩来到城门前较热闹的街道，只见她奔向一个倚着墙壁，头发散乱肮脏，衣衫破烂污秽的乞丐。女子的眉紧皱，心里既抱着希望，亦同时想失望。愈走近那乞丐，鼻间愈发嗅到酸臭的腐坏气息，那人的脸庞自粗糙的发间隐隐约约露出，但她仍然瞧不清。
　　小女孩来到乞丐前面，转过头来对女子招手：「大姐姐，陆哥哥在这里。」
　　「小玉？」疲倦而沙哑的声音低低传来，女子眉心松开，仔细看了看他，见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松了口气。
　　「原来妳叫小玉？」
　　男子闻声混身一震，女子如无所觉，走到乞丐身前蹲下，拿出雪白的馒头，放到他满是泥尘的手心。「那，请教公子高姓大名？」
　　男子侧头不答，把馒头递到小玉的方向，小玉道：「陆哥哥，我已经吃了啦，这个是你的。」
　　女子瞧着男子不欲吃，笑问：「公子，如果馒头不合胃口，树皮会不会好点？」
　　「我不知道妳在说什么。」男子把馒头分成两半，放一半到口中吃着。
　　庄如月拿了一个馒头，然后把整包馒头交到小玉手上，道。「小玉，拿去请朋友吃可好？」
　　「好，谢谢大姐姐！」小玉抱着一整袋馒头，兴高采烈地跑走。
　　女子见小玉走远，转回来道，「真的不知道吗？要不要我带公子去梳洗一下，或者去柳州逛一逛？」
　　男子沉默，耳边风声蓦地大振，他凭直觉架开袭来的手，拆了数招，女子又突然罢手，悠悠地道：「我可不知道丐帮来了这么一个高手呢，而且身手和绿柳山庄的柳飞扬这么像……你说我要不要请柳一飞大侠来瞧瞧是怎么回事？」
　　男子终于把脸转向她，良久开口：
　　「庄姑娘，妳想怎样？」
　　「哎，原来你是柳公子啊？这可是叫桃花依旧，人面全非？」庄如月说了句俏皮话后，轻轻叹息，道：「柳公子，整个武林都在找你。」
　　「那也与我无关。」柳飞扬吃着馒头，答得云淡风轻。
　　什么武林，不过是一群恃武凌人的伪君子。
　　「好吧，但连你自己的眼睛也与你无关？」
　　柳飞扬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沉默，庄如月又道：「柳公子，我认识一个医术精湛的大夫，要不让他看一下？，说不定你的眼睛可以复明。」
　　「多谢姑娘关心，不过没这必要。」自己看过的大夫还少吗？请大夫，不过是把他眼瞎的事实重复一遍。
　　就算是治好了又怎样？爹瞧不起自己，娘蒙骗他，连他舍命相护的白湘湘都移情别恋……难道他治好了眼睛，这会变成一场梦么？难道他要再回去做那个愚昧地受人敬仰的大侠？
　　柳飞扬手上的馒头已经吃完，他挪挪身驱，倚着墙躺下摆出睡觉的模样。不过就算他摆明逐客，庄如月仍然不死心地问：
　　「公子不再考虑一下？就算不想当武林盟主，但双眼复明对生活可是大大有帮助。」
　　一听到「武林盟主」四字，柳飞扬想起那泯灭仁义的计谋，心中又是一痛，「不用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这样啊……」庄如月把自己手中的馒头硬塞进柳飞扬空空如也的手。「那我也不便勉强，这馒头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吧。」
　　她这么快就放弃？柳飞扬心中矛盾地感到失落。
　　也是，人家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上次仗义相助已经仁至义尽，自己怎能再苛求她？
　　连有婚约的白湘湘都离他而去，何况连朋友也未必称得上的庄如月？
　　他听着庄如月离开，脚步声渐渐远去，把手上温热软绵的馒头放到口中，细细地咬了一口，慢慢嚼着，汲取世间稀有的人情温暖。
　　不过一刻钟后，他知道那温暖有杂质──
　　馒头有迷药！
　　直到昏迷前，他仍然想不通，为何她要对他下药？
　　太阳仍然高挂，未几，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窈窕的身影自车上跃下，对着昏睡在地的他，她轻笑：
　　「你是第一个拒绝我邀请的人，而我，不接受任何拒绝。」
　　说罢，没理会他身上的肮脏，一把抱起他上车。
　　马车缓缓出城，除了小玉，没人知道石墨城曾经出现一个瞎眼乞丐，然后又不知所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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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喀啦喀啦，柳飞扬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醒来。在脑里回想昏倒前的事，他知道应该是庄如月在馒头里下药。
　　只是，她为何要下药？
　　是想把他送回绿柳山庄，还是别在所图？
　　可她实在不像坏人……
　　他躺在马车里悄悄运功，发现武功内力仍在，庄如月应该没伤害他的意思，松了口气，也证实了心中认为她是好人的想法。
　　但无论如何，他都不想再理武林的事。
　　正在赶车的庄如月听到车里有声，便道：「醒来了？渴的话你右边有壶水。」
　　柳飞扬没去拿水，向着她的方向问：「庄姑娘，妳这是为何？」
　　「既然公子硬要客套，不肯接受我的好意，我也只好权宜行事了。」拿着马鞭驾车的藏红身影素手一挥，马车又多颠簸了点。
　　「我没客套，而是真的不需要。」听到她是想带他去找大夫治眼，不禁生起一阵烦厌，「我不想治，这是我的选择。」
　　「这也是我的选择啊。柳公子想走也没问题……」她顿了顿，笑道。「你把我杀了垫脚吧。」
　　柳飞扬闻言无奈，她怎么能把这么严重的话，说得那么轻松？「姑娘，柳某真的不值得妳浪费时间。」
　　虽然他不知道庄如月为何硬要治好他，但若他的眼睛好了，不就一定得回绿柳山庄，一定得做回以前的柳飞扬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走。
　　「这三数天，我还浪费得起。不过时间关系，我们路上不打尖，要委屈柳公子睡马车了。」
　　柳飞扬不答，知道跟她说只是徒劳，便专注思索逃走的方法。
　　「庄姑娘，我、我想解手。」
　　「嗯？可以啊。」柳飞扬满心以为马车一定会停下，岂料马车不但没停，反而更快了。「柳公子，你的左边放着解手用的木桶，用完把盖盖上就好。」
　　柳飞扬苦笑，这庄如月还真准备周到。不过不要紧，他们早晚要吃饭，到时马车停下了，再伺机逃走不迟。
　　等啊等，好不容易等到吃饭时间，庄如月把一袋水和一包干粮交到他手上。
　　「反正只三数天，吃干粮应该可以撑得住吧？」她都这么说了，自己还能说不吗？
　　晚上要休息时，庄如月把系着几个铃铛的线绑住二人手腕，柳飞扬在马车里睡，她则在马车外守着，这下柳飞扬别说走，就是晚上转个身，庄如月都会知晓，更别提他出车厢还得先经过她，压根没法子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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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头的风声不大，宁静的夜笼罩整片大地，柳飞扬轻轻避着铃铛在车里寻个好位置睡觉，铃铛却还是响了，他皱了皱眉，不再动，可铃铛却更响了。柳飞扬一愣，随即醒悟──
　　是外头的庄如月在动！
　　只听车外的庄如月高声道：「出来吧！还在偷偷摸摸干什么？」
　　风声骤紧，柳飞扬隔着马车细听，知道对方来了大约五六人，身手不差，不禁暗暗为庄如月担心。
　　「把人留下，自个儿觅路去吧。」黑衣人长剑一抖，庄如月却依旧坐在车前，故意摇着铃铛道：「怎么不是你觅路去？不过你也不用觅了……你的明摆着就是黄泉路！」
　　「哼，本来还想饶了妳，现下一起下地狱吧！」
　　催命似的铃声在夜里特别响亮，伴着的还有刀剑交击之声，似五指暴雨似的急扫琵琶，叮当铿铿叮当叮，偶尔夹杂着男人痛苦的低哼，庄如月的声音却完全听不见。
　　车里柳飞扬的心脏提到喉头，一下又一下的跳动为外头的音乐伴奏。他的耳朵竖起来听着，不敢有丝毫怠慢，深怕铃铛会忽然沉默，他会真的踩着庄如月的尸体走出马车。
　　他想帮忙，却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出去，否则只会拖累庄如月。身怀武功的他从未如以窝囊地躲起来等别人来救，这样的经验虽然新鲜，可绝不好受。
　　就在他绞尽脑汁的这刻，铃声真的消失了！
　　他一急，要往外冲，外面传来男人的暴喝：「臭婆娘，妳敢用毒？！」
　　「有什么不敢的，你别说你的剑身没淬毒喔，彼此彼此而已。」庄如月的声音仍然轻快，但柳飞扬却听得出她中气不足，像是要证实他的猜测，那男人道：「我们交换解药吧，不然妳也讨不了好处。」
　　什么？她受伤中毒了？怎么刚才也没听她哼过一声？伤势是否严重？
　　「交换解药？」庄如月笑，铃铛也欢快地响了几声。「我没兴趣和死人交换解药！」
　　「好狂妄的口气！」对方怒不可遏，「那我们就把妳毙了再找解药！」
　　对方满怀杀气袭来，庄如月「当」的一声挡了一招，道：「我身上就一定有解药？你有没有觉得每次呼吸都抽痛？再妄动内力，活络气血，一刻钟后可是神仙难救喔！」
　　众刺客闻言大骇，同时住手不敢再攻，互相使了个眼色，为首的道：
　　「今天算妳走运，我们定千百倍讨回来！」
　　「我等着呢。」庄如月顺着话回了句，黑衣人大怒，但不想毒入五脏，只好愤然离开。
　　直到刺客退尽，柳飞扬才探头出车厢，问：「妳没事吧？」语气中有着浓浓的关心。
　　「没事。」庄如月掏出个瓶子吃了几颗药，又把一颗捏碎了洒在伤口上，草草包扎完后，对柳飞扬道：「只要你别乱打主意要跑，我绝对不会死在路上。」
　　见柳飞扬一愕，她补了句：
　　「当然，想我死的话，也要看看我肯不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