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壁间尘 ...
-
得知白瞬怀有身孕,已是辗转三个月之后。那时白毅刚下定决心离开天驱,却又有些不可言说的挂碍,不能成行;得此消息,马上决定赶回楚卫国。
尽管为人并不争,但作为一个实际上极入世的人,某一些时刻,白毅曾经一反常态地想过“结束”。
不是死——死太轻易,太草率,也太简单了;随便的死,不是任何一个自诩对这个乱世、对他人负有责任的人能说出口的话,但白毅在某个瞬间想过,倘若能结束。
再多隐情,再多无奈,再多身不由己,也不想再辩驳;白毅自认立场、选择、乃至于后来叛出天驱,均发自内心,也许和出身、姓氏、门楣、信念、从小被付与的责任都有关,却与儿女私情无关。但此后,“俯仰无愧”四字,他也不会再提起。
他终究是负了什么,尽管看不真切,却像又一块垒,压在身上。
不敢全然想明白。
他这一生,在如此年轻时,就再也没有退路,也没有其他的选择——皇室旁支、楚卫权臣、古老高贵而衰落的血脉,又与楚卫国的女公爵有了私情和孩子。
——纵然年轻时曾经想过改天换地,曾经想过揭竿而起,曾经想过也许这个世界值得有新的法则和秩序,曾经想过和自己年少时许下一生盟约的朋友一起,为了不计后果的、自以为正确的梦想,以我血,荐轩辕。
而现在,只不过是另外的自以为。自以为囿于出身和预设好的立场,从一开始就无从选择。他自嘲过,也在内心报复似的想过,谁的选择能跨越阶层呢,你就能么。息衍。
天启那几年潇洒恣纵的金吾卫生涯,本就是赊来,还去而已。白毅的军旅生涯,从一开始便背负着整个楚卫、乃至整个大胤的辎重与负荷,步步喋血,步步蹀躞,只能向前,不容回顾。
决心离开天驱之时,白毅曾经和息衍有过一次长谈。那是息衍强行拉着他谈的,他自己不愿多说。
息衍问,就这么走了么?给的理由全是你出生那刻就注定好的,想得这么清楚,你当初为什么接受指环?
息衍说,别跟我提什么黍离麦秀故国天涯,别跟我说什么权利交割苍生流血,一个羸弱的中央王朝,继续苟延残喘地维持下去,只会引发更多动荡,死更多人,在更长的时间内民不聊生,你会不知道?你手里有刀,为什么不改变它?
息衍朝他吼,当日说的英雄拔剑决然而去呢!你全都忘光了?!白毅啊白毅,枉我以你为同类,你的热血呢?全打算给大胤殉葬了?
当日的息衍尚还不是后来有风塘里宽袍散袖的武殿都指挥,说话做事留足余地;在白毅的突然反目面前无法收敛自如,更没有练就那一身泰山将倾也不改色的气定神闲。毫不赞同,更勿论祝福与期许,只赤裸裸直愣愣地质问。
再是悲恸,也没人提那些莳花种草的少年情事,试马春郊的鲜活义气。他们心里想的都是许国,言语说的都是壮志,从那一刻起便知道不再复现的相对都按下不提。
息衍内心的空洞被对方的无言撕拉开来,这空洞极疏离,极隔膜,淅淅沥沥地滴血,毫不真切,像空窗听雨。他相信白毅也一样。
白毅沉默,牙根发酸着,末了勉力撬开,艰难开口,只说,道不同罢了。
那一错肩,身影交叠,握着拳咬着牙冷硬着心,脚印便各向天涯。
他不能说的,便是对着息衍也不行。那是也曾不管不顾潜滋暗长难以压抑的心性,和阴差阳错不可预知的命运,最终变了质,成了一个少女的名节,和楚卫国的国体。
白毅一生,只有这三载年少,两次轻狂。一曰息衍,一曰白瞬。
后者是他此后余生一肩担起的责任,并无二话;前者是他心上最狭长而深刻的划痕。
他转身离开。索性捣烂了,给息衍留下窟窿,好过纠缠。反正他自己将终身纠缠。反正他曾经微笑着跟息衍承认,“我就是那种小节上看不开的人。”
他所没有预料到的,是他赶回楚卫国,尚未来得及进宫拜见女主,便看见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他拉住街上小童,问这般风光热闹,所为何事;小童一派天真,告诉他楚卫国尚主之仪,女公爵婚期已近。
白毅胸臆之中那一腔血,沸了又冷,无可名状;他不能告诉息衍,便也再无人可说。
十余年后两人殇阳关重见,早已换了人间。息衍于他,相知之深,再不作第二人想,即便是光阴横亘,一言一笑,依旧直抵人心。他们是最适合在同一位面上对话的人,这份了解与信任甚至远远大于耳鬓厮磨交颈温存。
白毅在军中唱过楚歌镇魂,也心知离联军数里之外有一步也近不得的楚卫援军。最后离别,也不过是说,君看我之冢,上有草荒寒。
息衍却拍拍他的肩,说,更希望他活下去。
再过了几年,息衍兵临城下,亲自埋葬这个他守卫到最后一刻的王朝。战旗倾颓,嘶喊喧天,息衍负剑而来,亲手结束恩怨。那一刻他看着息衍的脸,突然想到,这般激荡着热血着的息衍,果然一直年轻着,英姿勃发,一如当年。
而他身后轰然倒下的基业,早已衰朽残年。
白毅不言悔,但悲恸之中,也觉解脱。
楚卫灭国之后,息衍点检舞阳侯遗物,将长弓与□□一齐随他葬下,又把书房几件零碎物什带回下唐。
那是两人在天启闲来写下的兵谱和花木栽种记趣,还有白毅书房案几上的自挽联。
愿河山犹在,敢惜壮志化为泉下骨
望故人渐远,长恨热血仍锁壁间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