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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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又来了。”
“谁？”
“还有谁？清水家的，和他家那个注定活不长的小子。”
“又是他们啊……这都第几次了？那孩子好像还出生不到三个月吧？几乎天天都来……”
“所以注定活不长……先天不足，据说那家人还到城里天人开的医馆看过，连那些天人都说救不了……如果不是我们医馆的先生出手，只怕早就没了。”
“这真是……那孩子也是命薄。”
“嘘，小声点……莫让先生听见了，不然先生只怕又要出手……但昨天不就说了，若是病情再加重，便是天也难救么？反正那孩子迟早要死的，总不能因此砸了先生的招牌……”
“啊……这倒也是，虽说清水家的可怜，但不能让先生也被拖累了……”
他放下书，低声叹了口气。
本想趁难得的清闲时刻，品阅手上这本新近入手的孤本的，如今看来，却是不成了。
掀帘出去，大堂中两个学徒见他出来，俱是一脸惊愕，再见他直直走向门外，又变为惶恐，欲上前阻拦，却又终究畏缩在身后，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门外，那早已熟识的女人怀抱着她的孩子，一动不动地在地上跪着。
“起来吧。”他轻声道，“我尽力而为。”
那女人抬起脸，潸然而下。
*****
先天不足。
连学徒都可看出的症状，他又岂会不知。
且这孩子……实在太先天不足了，若真要说，只能道他能活至今日，已是奇迹了。
只一天，开出的药虽有效果，却又有了新的病变，仅耽搁了一小会儿，便已近乎药石难医了。
……便是这次侥幸医好了，那又如何？这孩子的身体，注定此生多病多灾，莫说成年，可苟活至十岁，已属天幸。不如放他归去，或许才算幸福吧。
治疗此子半月有余，不知多少次他想对那妇人直言，却在望见女人绝望但坚持的脸，襁褓中婴孩艰难而执拗的呼吸后，将话语吞回腹中。
他并不是那般的心软的人，行医半生，所见病人不知凡几，亡者亦不少，不知为何，却在这一对母子面前，屡屡违背自身准则。
他将再次开好的药方交于妇人，女人千恩万谢，忙不迭地去前台开药了。而他重新坐下，欲再继续先前被打断的阅读，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那张垂死婴孩的、微微发青却始终坚持、竭力呼吸，拼命抓住一线生机的脸，在他脑海中一直浮现。
他垂眸，放下书，铺纸研墨，开始向友人写信。
虽然身为医者，当不言鬼神，但有些事，却非人力所及。
只盼千万赶得上才是。
****
友人到来时，正值千钧一发之际。
他偶然出门一趟，不想竟被妇人拦在村落中央，耐不住妇人的哭求，但又实在无力为之，正欲逃离，却被听到声响赶来的村人团团围住，突破无望，因此望见风尘仆仆奔入村中的友人，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
“你看看这孩子……”他将气息奄奄的婴儿递过去，“可还有救？”
不想友人细细端详一阵，竟是变了脸色，连连摇头：“不可救，不能救。”
妇人已然哭得发不出声，她身边的男人身形陡然倾颓，似是终于被这话压垮。
而他还不想放弃：“为何？”
友人说：“此乃天眷之子。”
村人哗然，他亦只觉匪夷所思：“天眷？”
出生即遭此等大罪，日后的荆棘坎坷，不望可知，如此艰险人生，竟可称之“天眷”？
友人摇头，叹息着对妇人道：“事不可为，早早放手为好。天可与之，亦可取之——你当快活才是，天挚爱这孩子，不欲他在尘世受苦，因此才想早早收他回去。”
“放手吧。”
然而那女人却是将孩子搂得更紧了些，反反复复只知哭喊一句话：“此乃我子！此乃我子！！此乃我子！！！”
她身边的男人，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竟是膝盖一弯，对着友人缓缓跪下，行了拜服大礼：“请先生……救他一救。”
***
友人为那孩子取名为“澈”。
将孩子的姓名撰写于百张符纸上，每户村人各执一张，贴于自家门上，于家中一齐呼喊那名百遍，权作引路之声，又在清水家的门前挂上两盏红灯笼，示作终途归处。
“如此，当真可行？”他问友人。
“权且一试。”友人苦笑，“强留天眷之子……也不知日后如何。若那孩子明日之前能恢复意识，才算成功。”
而他尤觉不可置信：“那孩子，当真……？”
“确实是天眷。”友人叹息，“我从未见过如此受天钟爱之人……如此重病，只怕是天在他入世之后就即刻后悔了吧，因此才这般迫不及待，要领那孩子归去。”
“那家人日后，务必千万当心才是。要将天眷之子留在凡尘，千难万难。”
其余闲话暂且不表。
那妇人连同她的丈夫，求遍村中所有人家，终于磨得所有人应允，第二日，得到消息，说是那孩子醒了。
妇人上门时，欣喜得无法自控，几近癫狂。
“先生、先生……！他醒了……！”
**
名为清水澈的孩子渐渐长大了。
一如友人所言，强留天眷之子，千难万难。
他几乎日日为那孩子诊治，百般斟酌，千般小心。
那孩子五岁时，女人牵着他，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恳求他收他为徒。
他并不想收他为徒——那孩子的眼中，并无对医道的爱。
……莫说对于医道之爱，便是对于其他事物，那双眼眸亦是清清泠泠，不起波澜，宛如镜面。仅有面对双亲和他之时，才有些微暖意。
那对夫妇对此一直是极为忧心的。
虽年纪幼小，某些天资却早早显露出来，太乖巧，太聪慧，纵然病魔缠身，仍从不如普通孩童一般哭闹挣扎、撒娇嬉戏——无所求，留不住。
他最终还是松了口，只道那孩子若是能撑过他的考验，他便收他为徒。
几经考验，到底也不过一叹，不愧为天眷之子。
他收了那孩子为徒，悉心教导，以传衣钵。
*
村中来了一个浪人，带着一个孩子，开了一家私塾。
松下私塾。
免费教穷人家的孩子读书习字。
他的小弟子去那儿进学。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一日日地不同起来。
眸中光彩渐甚，笑意发自真心，再不是从前镜中虚幻的倒影，你对他笑，便对你笑，你对他好，他便对你好——那孩子渐渐有了想要的东西，想做的事。
而这一切，在松下私塾因故废除后真正凸显出来。
事事以父母为尊、从来乖巧听话的清水澈，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展露了自己的意愿，宁可违背母亲的期望，也想要与那浪人、和他相识不过半年的朋友一起，甚至冲动地在事情未定时便许下诺言。
……他当高兴，然而却又难掩酸涩。
他不知该如何形容心中的动摇与矛盾，于是便出言试探，却终究不忍见弟子为难畏惧的神色，最终却只能点他一点：“……你莫伤她心。”
那妇人哭泣的脸，男人弯下的腰，婴儿竭尽全力的呼吸……时至今日，仍在梦中徘徊。
他看他低头应是。
半月后，吉田松阳亲自来接小弟子，而他和那对夫妇一起，目送那二人的背影远去。
他莫名想起友人之言，由衷感怀：
天眷之子——终是被这人间留住了。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番外
